张小娴散文集《欲望的鸵鸟》

张小娴散文集《欲望的鸵鸟》

　　序：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欲望了;然后我发现，我不过是一直欲望的鸵鸟，我把头埋在泥沙里，逃避自己的欲望。我太知道了，欲望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欲海无边，我是个害怕遇溺的人。

　　1. 单思是水月镜花

　　男人暗恋一个女人。半年来，他们天天见面、通电话，身边的朋友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他也以为她对他有好感。然而，有一天，她告诉他，她跟男朋友分手了。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

　　她还告诉他，最近有个男人追求她，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他约会。

　　他难过得要死了。在没有她的日子，他去她喜欢去的地方，听她曾经喜欢过的音乐，做她喜欢的事，连身上的打扮也模仿她。他叫我别误会，他并不是穿上女装，他只是穿衣的风格和她一样。

　　这是个糊涂却又深情的男人。

　　半年来，天天跟她见面和通电话，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你说多么糊涂?深情，因为他模仿她穿衣的风格。

　　两个相爱的人，穿衣的风格会愈来愈相像，不可能一个穿得像贵妇，一个穿得像流氓。一个低调朴素的男人也不会爱上像一棵圣诞树的女人。

　　如果不是相爱，而是一个暗恋另一个，那么，他只好偷偷的模仿她的一切。

　　把她的衣服穿在身上，那就等于把她留在身边。可惜，这一切毕竟是假的。他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也同时看到自己身上的她;单思，也不过是如此这般的水月镜花。

　　2. 从遗憾中领略圆满

　　我们常常安慰别人说：“人生是没有圆满的。”

　　你不能得到一切。你永远不会是最幸福的人。然而，谁说人生是没有圆满的呢?我们所拥有的，是另一种圆满。

　　我们从遗憾中领略圆满。

　　没有分离的思念，怎能领略相聚的幸福?没有经历过被出卖的痛苦，怎会领略忠诚的可贵?没有尝过苦恋的滋味，又怎会体会长相厮守的深情?

　　在纷纷扰扰的人世间，能够相聚，彼此忠诚，长相厮守，不正是一种圆满吗?

　　圆满的人生，不是拥有一切，而是学会了珍惜和付出。

　　在一个小宇宙里，你是圆满的。

　　当你不再贪婪，你是圆满的。当你了解爱情，那是自身的圆满。

　　月圆月缺，但是，你不会说月亮是不圆满的。

　　你爱的那个人，也许是不完美的，也许是有很多缺点的。你自己又何尝不是?然而，你们的关系却可以是圆满的。

　　那个圆满，超脱了现实，是一种领略和追求，也是一种对自己和别人的宽容。

　　3. 永不死心的男人

　　当你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是什么也会看他不顺眼的。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例如头发的分界;他的头发太偏左了，你会认为是很大的问题。他常常开怀地笑，也会惹你讨厌。他为什么不能酷一点?他的鼻孔太大了，他的皮肤偏黄，他的手指太长，这些统统都是不能容忍的缺点。

　　当他爱你而你不爱他的时候，他总是有很多事情令你看不顺眼。人太好，也是问题。对你太好，也也叫你受不了。你就是不喜欢他对你这么好。你尤其讨厌他对你千依百顺。

　　当你愈是尝试去喜欢他，你愈是看他不顺眼。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差劲呢?那个人并没有对我们不好;相反的，他很好很好。对我不好的人，我会死心塌地，对我好的，我偏偏要折磨他。

　　是的，他这么好，我会难过。我会抱怨，为什么对我这样好的不是我爱的那个人，而是一个我不爱的人?所以，我特别憎恨他。

　　只要我不爱他，我会用显微镜去观察他的缺点。然而，当他死心了，撤退了，我又会有点失落。既然他那么爱我，我还以为他是永不死心的。他也死心了，可见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根本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伟大。我想要一个永不死心的男人，世上有吗?

　　4. 苦涩的联想

　　谁说时间不是问题?

　　一个男人的条件再好，他没有时间陪你，也是多余的。爱情是不可以望梅止渴的，拿着他的照片、抱着回忆，便能度过每一天吗?

　　一个男人愿意给一个女人多少时间，就是他有多爱她。你不可能说：“我爱你，但我没有时间陪你。”

　　你爱我的话，你是可以挤出一点时间来的。没法挤出时间，是你已经作出了抉择。

　　不是不体谅你，而是，当你不在身边，我会想象许多事情。你是和别的女人一起吗?你根本不爱我吗?我只是你其中一个女人吗?寂寞不是最痛苦的;想象才是最痛苦的。离开了你，便不用再对你的生活有任何苦涩的联想。这样，我才能够有自己的生活。

　　既然你没有时间，我释放你吧!释放你，同时也是释放我自己。

　　爱情不是这样的。爱情是当你一旦爱上一个人，你上班的时候已经想着下班了。

　　“我想见你!”是很自然的欲望，因为你太忙，这个欲望，竟然变成卑微的渴求。

　　如果没法分配时间给我，请离开吧。

　　5. 与次选漫游

　　当首选的对象落空时，我们往往会把爱和时间分给几个次选。

　　既然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那么，倒不如分散投资。他们爱我比我爱他们多。爱情没意思，心灵空虚，只想周旋在几个奉承我的男人之中。

　　可是，装得如此潇洒和任性的女人，却并不快乐。

　　我们本来想分散自己对某个人的爱和想念;然而，在分散的过程中，我们却更渴望整合。原来，感情是没法分散的。我们愈是努力忘记，我们反而愈渴望得到一个完整的人。

　　几个人是没法代替一个人的。一个人，方可以代替另一个人。与其努力把时间分给几个你不爱的男人，倒不如收拾心情，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不要期望在分散投资之中能够找出一个最好的。能让你分散投资的男人，通常也不值得你只爱他一个。

　　当你在分散投资，大家也会如此。你也不过是他其中一个吧。好的男人，才不肯成为众多候选人之一。这种爱情，太没尊严了。

　　同时和几个次选漫游，只能暂时疗伤。时间太多，心灵太寂寞，才好出此下策。想用次选来忘记伤害你的那个男人，你会痛苦地发现，无论他有多坏，他始终是你最想念的。不要你怀念她

　　你爱的那个男人，心中永远怀念着另一个女人，这种爱是很痛苦的吧?虽然他爱你，但是，你知道，在他生命中，他最爱的是另一个人。他们已经分手了，也许，她甚至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她始终是最刻骨铭心的。

　　你永远没法胜过一个死去的人。然而，即使是活着的，你也胜不了。这样子的爱，是不完美的。

　　每个女人都希望成为男人心中最爱的女人。无论他爱过多少个女人，他最爱的始终是你。当你们一起，他不会怀念着另一个人。假如他一生最爱另有其人，我宁愿不爱他。

　　在这个层次上，爱是自私的。他也不可能接受我最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吧?

　　我们可以接受一个有过去的男人，我们何尝没有过去?然而，当他选择了我，他最爱的人便没理由不是我。

　　我为什么还要跟另一个女人抢他?

　　那个女人永远深深地刻在他的回忆里，那我会放弃。这样去爱一个男人，实在太累了。他这样念旧，那为什幺不回去那个女人身边?这种爱，我不稀罕。

　　如果仍然怀念着另一个女人，那请不要来爱我，因为我不会努力成为你心中的最爱。我们太知道了，这种事，不是努力便有用的。

　　6. 阴晴圆缺的，不但是月色

　　半夜里醒来，觉得天气很闷热，我想，也许要下雨了。再睡一觉，清晨的时候，果然下了一场大雷雨。

　　我没有风湿，不能用自己的风湿去预测天气。只是，活在世上的日子久了，每个人大概都会预测一点天气。连续许多个酷热的晴天之后，总会下一场大雨。连续几天大雨，也应该要放晴了。

　　小时候，因为活在世上的日子还短，我们从来不会预测天气。我们老是祈祷好天气来临，尤其明天要举行运动会，或者是郊游，又或者明天有特别的节目。尽管乌云密布，我们还是期望不要降下一滴雨。

　　下雨的时候，心情是特别坏的。

　　儿时唱的圣诗说，上帝没有应许天色常蓝。我们当然明白不会永远晴天;阴晴圆缺的，不止是月色，也是爱情。

　　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有时它却毫无力量。

　　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偏偏是爱情。

　　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里不断的重演。当我们活在世上的日子久了，你也能预测明天的爱情。换一个人，也不会天色常蓝。

　　7. 宁愿和你终生厮守

　　从前以为两个人要共度一辈子是不容易的;可是，现在愈来愈觉得，两个人要共度一辈子，并不困难。

　　是“共度”，而不是“相爱”一辈子，有什么难呢?

　　只要你不要有太多要求和期望，只要没有第三者的出现，我们准可以跟另一个人厮守终生。

　　不要问自己：“我是不是馀生也只能跟这个人在一起?”也不要问自己：“三十年后，我还会爱他吗?”这样的话，你会安安分分的和一个人地老天荒。

　　我们离开一段长久的感情，是因为我们有太多要求，也因为我们以为自己厌倦了。两个人要天长地久，其实也不需要很多条件。大家的兴趣不用完全相同，性格也不用一样。只需要有一点点的相似，又有深厚的感情，我们已经可以度过年年月月。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伴儿。

　　当爱情不再那么浓烈，我们仍然会依恋，因为习惯了，也因为害怕。

　　害怕分开之后的孤单。

　　害怕做一个负情负义的人。

　　于是，宁愿和你终生厮守，希望你也是如此。

　　8. 是成全呢?还是不成全?

　　谁不知道爱应当是一种成全?可是，做起来却不容易。

　　《花生漫画》的其中一张，查理·布朗一边吃薯片一边流着泪说：“爱是她快乐，我也快乐，但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所谓成全，是包括接受自己不是他的最爱，也不是唯一。

　　成全他去找寻梦想。那就是说，他爱他的梦想比爱我更多。

　　为了成全他，只好接受他离开。他离开了，怎知道他会不会爱上别人?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一个人比爱他的梦想更多，但那个人不是我。

　　为了成全他，也和别人分享他。

　　爱一个人，是拥有呢?还是不去拥有呢?

　　能够和别人分享的人，是不是爱得更深一些?

　　既然他没法离开那个人，他两个都爱，那我也愿意和另一个人分享他。最好的爱，当然是只有两个人，无可奈何，才接受三个。接受了，才知道分享比独占需要付出更多，那是不容易做到的。

　　你也许能够为所爱的人舍弃生命，却不能够成全他去爱别人。千古艰难的，不是一死，而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