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晚安散文

余生晚安散文

　　这是个夏天的夜晚，虽然不是繁星满天，也是星星点点。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的柳树下，路灯把柳枝的影子拉长，有风吹来，树影婆娑。

　　我的面前是一张小方木桌，桌子对面也是一把小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子。说年纪相仿，是因为看上去很年轻，后来得知，她已经年逾五十。我们的手里各自有一杯普洱，将凉未凉。她端起茶杯，缓慢而优雅地饮了下去，而我依然捧着茶杯，并不急着将温热的茶汤饮下。彼时，她微笑着指了指我手中的茶杯，我会意地饮下，一种闲散而醇厚的气息瞬间弥漫上来。

　　对面的女子五十多岁了，仍旧能够感觉到一种女孩的气息，的确有些奇怪。其实，她说不上长相清秀，相反很妩媚，或者用妖娆形容也不为过。长长的卷发，婀娜丰满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红润的嘴唇。虽然妆容极淡，却称得上精致。然而，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有一点风尘味道。是的，不止一个人这样说，当然大多是背后闲话，唯独我觉得时光对她格外厚待，她依然有着年轻女孩的气息。在了解到她的故事，在我短暂的不可思议之后，这种感觉则变得越发浓郁而深刻。

　　到了这个年纪，不仅有着妩媚的五官，妖娆的身段，还有着女孩的气息，如此朴素和生动。我想，这大概就是修禅了。

　　故事是听来的。她与我住在同一个小区，因为是租来的房子，起初左邻右舍都是我不熟悉的。

　　我喜欢观察人，尤其是一个人的背影，熟悉的、陌生的。仿佛透过背影，就能捕捉到一个故事，虽然每个人都有故事，我的这种想法还是有些荒谬或者徒劳。

　　我也喜欢想象，在我第一次注视她的背影时，想象她该有着怎样漂亮的面容。夏天的某个早晨，她就走在我的前面，只要赶上几步，就能一睹芳容。棉麻长裙，脚下方口皮鞋，鞋跟不高，但足以衬托她的亭亭玉立。栗色的卷发，柔软地散在背上，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褐色的包，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

　　尽管我相当好奇，在去往买菜的路上遇见这样的背影，还是极力克制着没有超过她。而是跟在她的身后，听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悦耳声响。跟着一个人的背影，想象一个人的芳华，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语：青春尚好。

　　是的，我想她一定是个年轻的姑娘，有着皓齿明眸的青春。我走向超市，扭转身子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融入了广场。也许是去跳舞吧，她那么美，跳起舞来一定婀娜多姿。

　　后来也遇见过她，依旧是背影，我依旧能一眼认出是她。只是鲜有跟在她身后的机缘，小有遗憾。

　　很偶然的机会，我送孩子上学，邻居阿姨刚好同行，我们与她再一次擦肩而过。阿姨在这个小区住了很多年，当然十分熟悉这里的人和事。我和阿姨自然聊起了这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没想到阿姨真的告诉我，她认识。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强忍着好奇，有一句没一句地往这个女子身上引话题。阿姨说，这个女子其实年龄和她差不多。

　　我“啊”了一声，然后马上控制住惊愕的表情。邻居阿姨五十几岁，虽然气质也不错，但是脸上早已爬上了许多道皱纹和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我顺理成章地把她归类为上了年纪的老人。而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旖旎背影，怎么也无法和五十几岁联系起来。当下慨叹：那个女子保养得真好。

　　邻居阿姨又说第二句，我彻底惊住了，那一刻连失态的表情都忘记了掩饰。

　　阿姨说，那个女子结婚一个月丈夫就死了，死于中越战争，八十年代后期。女子的丈夫是阿姨的同学，那个女子没有孩子，至今未嫁。郎才女貌的一对，却有缘无分，早已是阴阳两隔。

　　时隔三十年，我在阿姨的语气里，依然听得到深深的惋惜。

　　她那么年轻，为什么没有再嫁，她还在美丽的年华啊！在心里打上大大的问号时，好像已经有了答案，我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也许是感情太深，或者是再嫁政府就不给她补助了吧。可她有工作，应该不是为了那点补偿。反正这么多年，她就是一个人，起初我们这些同学都很同情她，可是都有各自的事情，时间一长，也就顾不上她了。不过看起来她活的很好，我们老了，她还年轻。

　　阿姨还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进屋的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整个人雕塑般僵在了那里。这样的故事原本在我的小说里，当它活生生地摆在眼前时，我反而被惊呆了。

　　我想，我没有理由质疑故事的真实性，也不该质疑，毕竟我的小说里，那么多真爱的影子。回到现实生活，我为什么不敢相信呢？爱情从来都是以各种版本存在，而真爱的本质一定是从一而终。

　　对于一个酷爱文字的人来说，故事就是灵感的源泉，我很迷茫，很想一探究竟。一直以来，居然没有合适的机遇走近那个女子，这让我很是苦恼。道听途说，其可信度不足以用文字来记之。

　　不过，人生的际遇真的很奇妙，真正面对她的那个傍晚，来得毫无征兆。

　　她是来我们小餐桌打听相关情况的。欣赏一个人的背影那么久，当那张脸生动地投影在眼眸里的时候，我居然很安静，完全没有听到故事时那般惊讶。这一刻，我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精致美丽的'五官，却出乎意料地表现平淡。像老熟人似的回答着她的问题，不用按捺心里的万马奔腾。甚至，心里特别笃定我们一定有机会坐下来聊聊天。

　　事情很简单，不过就是亲戚的小孩要来小餐桌食宿，她帮忙来打听一下价钱，顺便查看一下环境。对于小店她当然是满意的，说暑假后孩子就来。

　　于是，我很自然地加了她的微信，并没有主动去打扰她。昨日天涯，今日咫尺，反正我们一直都在。

　　相信她一直关注我的朋友圈，虽然从来都不评论。究其原因我也说不清，骨子里就是确信她在关注，仅此而已。她的网名叫做“余生”。这个名字，一定会让你第一时间生出心疼，彻骨的那种。反正我是。

　　有一天她发来一句话：就这样，在你的世界里兀自妖娆着，一直一直这样。

　　我的回复很简单：彼此。彼此。

　　她一定懂了。之后，我们还是没有言语交流，她也从不发朋友圈，但我从来都相信，她内心一定繁花似锦……

　　就像此刻，我们分坐在小桌旁，惬意地喝着普洱，虽然什么都不说，却好像彼此已经认识了很久。

　　二十多岁的时候，余生对于我来说是很长的日子，长得看不到头，那是我和他漫长的、浪漫的余生啊，她突然开口。那种女孩子气油然而生，她没有哭，我也没有看到眼泪，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笑。

　　我给她的茶杯斟满水，也给自己的倒满。然后不约而同地举起杯，敬什么呢？我说。

　　敬年轻！她说。我们相视而笑。

　　自他走后，余生，就只剩我自己了。我们俩漫长的一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哭过，也想过随他而去。可我舍不得，舍不得我再也不能活着思念他。所以，我得好好活，为两个人活，我还有回忆的灿烂啊。

　　她举起茶杯，我们碰了一下，敬爱情！我说。

　　女人活在这个世上真的不容易，尤其像我这样没有男人的女人。活在人言与世俗里，到最后活到取悦我自己，真的不容易。她端起茶杯在手里轻转。每当我萎靡不振，就感觉对不起他，他是真的爱我，爱我最美的样子。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我的美丽依然在他心里。他对国家而言就是一个军人，而对我而言，却是全世界。我得在我的世界里美丽地活着，活下去。

　　敬女人！我举起茶杯。眼泪落下。

　　苦吗？我看着她。

　　不苦。沧海桑田，心如止水。我喜欢夜晚，白天的喧闹不属于我，我只是在努力更好地活着，而夜晚就是我和他的，我的床上依旧是两个枕头，两床被子。只有到了夜晚，只有我睡着了，他才会回到我的身边，在梦里我们相依相偎。当然，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长夜寂寥，我从不孤单。他一直都在，昨日天涯，来日咫尺。

　　你喜欢看星星吗？她问我。

　　很少看，我如实回答。

　　我喜欢看，这也是我喜欢夜晚的一个原因。看星星久了，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事，更好像看到了他。我们对着星星聊啊聊，夜深了，我们就彼此道：晚安。

　　如果不是她真的坐在我面前，如果不是手心里将凉未凉的茶杯，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场景，真的恍惚在书里。

　　夜深了，余生与我告别，翩然离去，留给我的依旧是美丽的背影，还有蔓延在夜色里的女孩子的气息。

　　余生，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