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散文名家名篇3篇 文属于文学范畴,阅读散文必须发挥联想和想象,结合个人生活体验,和作者情感发生强烈共鸣。 烟霞余影 一龙潭之滨 细雨蒙蒙里,骑着驴儿踏上了龙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着,湿了的是崎岖不平的青石山路。半山岭的桃花正开着……
游记散文名家名篇3篇
文属于文学范畴,阅读散文必须发挥联想和想象,结合个人生活体验,和作者情感发生强烈共鸣。
烟霞余影
一龙潭之滨
细雨蒙蒙里,骑着驴儿踏上了龙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着,湿了的是崎岖不平的青石山路。半山岭的桃花正开着,一堆一堆远望去像青空中叠浮的桃色云;又像一个翠玉的篮儿里,满盛着红白的花。烟雾迷漫中,似一幅粉纱,轻轻地笼罩了青翠的山峰和卧崖。
谁都是悄悄地,只听见得得的蹄声。回头看芸,我不禁笑了,她垂鞭踏蹬,昂首挺胸的像个马上的英雄;虽然这是一幅美丽柔媚的图画,不是黄沙无垠的战场。
天边絮云一块块叠重着,雨丝被风吹着像细柳飘拂。远山翠碧如黛。如削的山峰里,涌出的乳泉,汇成我驴蹄下一池清水。我骑在驴背上,望着这如画的河山,似醉似痴,轻轻颤动我心弦的凄音;往事如梦,不禁对着这高山流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惭愧我既不会画,又不能诗,只任着秀丽的山水由我眼底逝去,像一只口衔落花的燕子,飞掠进深林。
这边是悬崖,那边是深涧,狭道上满是崎岖的青石,明滑如镜,苍苔盈寸;因之驴蹄踏上去一步一滑!远远望去似乎人在峭壁上高悬着。危险极了,我劝芸下来,驴交给驴夫牵着,我俩携着手一跳一窜的走着。四围望不见什么,只有笔锋般的山峰像屏风一样环峙着:涧底淙淙流水碎玉般声音,好听似月下深林,晚风吹送来的环?声。
跨过了几个山峰,渡过了几池流水,远远地就听见有一种声音,不是檐前金铃玉铎那样清悠意远,不是短笛洞箫那样凄哀情深,差堪比拟像云深处回绕的春雷,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在这山峰间蕴蓄着。芸和我正走在一块悬岩上,她紧握住我的手说:
“蒲:这是什么声音?”
我莫回答她:抬头望见几块高岩上,已站满了人,疏疏洒洒像天上的小星般密布着。苹在高处招手叫我,她说:“快来看龙潭!”在众人欢呼声中,我踟蹰不能向前:我已想着那里是一个令我意伤的境地,无论它是雄壮还是柔美。
一步一步慢腾腾的走到苹站着的那块岩石上,那春雷般的声音更响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种清冷,这清冷,由皮肤直浸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个的灵魂。
这便是龙潭,两个青碧的岩石中间,汹涌着一朵一片的絮云,它是比银还晶洁,比雪还皎白;一朵一朵的由这个山层飞下那个山层,一片一片由这个深涧飘到那个深涧。它像山灵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银须;我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帘,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绫。但是它都不能比拟,它似乎是一条银白色的蛟龙在深涧底回旋,它回旋中有无数的仙云拥护,有无数的天乐齐鸣!
我痴立在岩石上不动,看它瞬息万变,听它钟鼓并鸣。一朵白云飞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溅,莫有了!一片雪絮飘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掠,不见了!我站在最下的一层,抬起头可以看见上三层飞涛的壮观:到了这最后一层遂汇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见底,光能鉴人的泉水。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知心头感到的是欣慰,还是凄酸?我轻渺像晴空中一缕烟线,不知是飘浮在天上还是人间?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谁?谁是我自己?同来的游伴我也觉着她们都生了翅儿在云天上翱翔,那淡紫浅粉的羽衣,点缀在这般湖山画里,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么了,只见白云一片一片由深涧中乱飞!我的耳不能再听什么了,只听春雷轰轰在山坳里回旋!世界什么都莫有,连我都莫有,只有涛声絮云,只有潭水涧松。
芸和苹都跑在山上去照像。掉在水里的人的嘻笑声,才将我神驰的灵魂唤回来。我自己环视了一周山峰,俯视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着母亲,向着西方的彩云默祷!我觉着二十余年的尘梦,如今也应该一醒;近来悲惨的境遇,凄伤的身世,也应该找个结束。萍踪浪迹十余年漂泊天涯,难道人间莫有一块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这絮云堆中,只要我一动足,就可脱解了这人间的樊篱羁系;从此逍遥飘渺和晚风追逐。
我向着她们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岩石的齿缘上,再有一步我就可离此尘世,在这洁白的潭水中,谫浣一下这颗尘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后边似乎有人牵着我的衣襟,回头一看芸紧皱着眉峰瞪视着我。
“走吧,到山后去玩玩。”她说着牵了我就转过一个山峰,她和我并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现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找回来,想到刚才的事又喜又怨,热泪不禁夺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记,那山峰下的一块岩石,那块岩石上我曾惊悟了二十余年的幻梦,像水云那样无凭呵!
可惜我不是独游,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个眉月伴疏星的月夜,来到这里,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写的境地。白云絮飞的瀑布,在月下看着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钟鼓齐鸣的涛声,在月下。听着一定要美到不敢听。这时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里,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那时芸或者也无力再阻挠我的清兴!
雨已停了,阳光揭起云幕悄悄在窥人;偶然间来到山野的我们,终于要归去。我不忍再看龙潭,遂同芸、苹走下山来,走远了,那春雷般似近似远的声音依然回绕在耳畔。
二翠峦清潭畔的石床
黄昏时候汽车停到万寿山,揆已雇好驴在那里等着。
梅隐许久不骑驴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扬鞭驴子的四蹄已飞跑起来,几几乎把她翻下来,我的驴腿上有点伤不能跑,连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游山不是赶路,走快走慢莫关系。
这条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马路上,两旁的垂柳常系拂着我的鬓角,迎面吹着五月的和风,夹着野花的清香。翠绿的远山望去像几个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桥下流过,似琴弦在月下弹出的凄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铺着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风吹起一弧一弧的皱纹,里边游影着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杨荫里,黄墙碧瓦的官房,点缀着这一条芳草萋萋的古道。
经过颐和园围墙时,静悄悄除了风涛声外,便是那啼尽兴亡恨事的暮鸦,在苍松古柏的枝头悲啼着。
他们的驴儿都走的很快,转过了粉墙,看见梅隐和揆并骑赛跑;一转弯掩映在一带松林里,连铃声衣影都听不见看不见了。我在后边慢慢让驴儿一拐一拐的走着,我想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尘沙飞落之间,错错落落遗留下这几点蹄痕,已是烟水因缘,又那可让他迅速的轻易度过,而不仔细咀嚼呢!人间的驻停,只是一凝眸,无论如何繁缛绮丽的事境,只是昙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们转入松林一样渺茫,一样虚无。
在一片松林里,我看见两头驴儿在地上吃草,驴夫靠在一棵树上蹲着吸潮烟,梅隐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干;见我来了他们跑过来替我笼住驴,让我下来。这是一个墓地,中间芳草离离,放着一个大石桌几个小石凳,被风雨腐蚀已经是久历风尘的样子。坟头共有三个,青草长了有一尺多高;四围遍植松柏,前边有一个石碑牌坊,字迹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奖励节孝的?如今我见了坟墓,常起一种非喜非哀的感觉;愈见的坟墓多,我烦滞的心境愈开旷;虽然我和他们无一面之缘,但我远远望见这黑色的最后一幕时,我总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隐见我立在这不相识的墓头发呆,她轻轻拍着我肩说:“回来!”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时驴夫已将驴鞍理好,我回头望了望这不相识的墓,骑上驴走了。他们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们疲倦是驴们疲倦了,因之我这拐驴有和他们并驾齐驰的机会。这时暮色已很苍茫,四面迷蒙的山岚,不知前有多少路?后有多少路;那烟雾中轻笼的不知是山峰还是树林?凉风吹去我积年的沙尘,尤其是吹去我近来的愁恨,使我投入这大自然的'母怀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净化一切,这时驴背上的我,心里充满了静妙神微的颤动;一鞭斜阳,得得蹄声中,我是个无忧无虑的骄儿。
大概是七点多钟,我们的驴儿停在卧佛寺门前,两行古柏萧森一道石坡欹斜,庄严黄红色的穹门,恰恰笼罩在那素锦千林,红霞一幕之中。我踱过一道蜂腰桥,底下有碧绿的水,潜游着龙眼红色,像燕掠般在水藻间穿插。过了一个小门,望见一大块岩石,狰狞像一个卧着的狮子,岩石旁有一个小亭,小亭四周,遍环着白杨,暮云里蝉声风声噪成一片。
走过几个院落,依稀还经过一个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住的地方是龙王堂。龙王堂前边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漏着一个小圆洞,白天射着太阳,晚上照着月亮;后边是山,是不能测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见景山和北京城。
刚洗完脸,辛院的诸友都来看我,带来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们的茶点;在这里逢到,特别感着朴实的滋味,似乎我们都有几分乡村真诚的遗风。吃完饭,我回来时,许多人伏在石栏上拿面包喂鱼,这个鱼池比门前那个澄清,鱼儿也长的美丽。看了一回鱼,我们许多人出了卧佛寺,由小路抄到寺后上山去,揆叫了一个卖汽水点心的跟着,想寻着一个风景好的地方时,在月亮底下开野餐会。
这时候暝色苍茫,远树浓荫郁蓊,夜风萧萧瑟瑟,梅隐和揆走着大路,我和云便在乱岩上跳蹿,苔深石滑,跌了不晓的有多少次。经过一个水涧,他们许多人悬崖上走,我和云便走下了涧底,水不深,而碧清可爱,淙淙的水声,在深涧中听着依稀似嫠妇夜啼。几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轻云遮着;但微微的清光由云缝中泄漏,并不如星夜那么漆黑不辨。前边有一块圆石,晶莹如玉,石下又汇集着一池清水。我喜欢极了,刚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里把鞋袜都湿了!他们在崖上,拍着手笑起来,我的脸大概是红了,幸而在夜间他们不曾看见;云由岩石上踏过来才将我拖出水池。
抬头望悬崖峭壁之上,郁郁阴森的树林里掩映着几点灯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觉的神妙深邃,冷静凄淡;这时候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过,将我的心轻轻底捧献给这黑衣的夜神。我们的足步声笑语声,惊的眠在枝上的宿鸟也做不成好梦,抖战着在黑暗中乱飞,似乎静夜旷野爆发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杀一般的纷乱和颤噤!前边大概是村庄人家吧,隐隐有犬吠的声音,由那片深林中传出。
爬到山巅时,凉风习习,将衣角和短发都(吹)起来。我立在一块石床上,抬头望青苍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缝岩隙中流下去,俯视飞瀑流湍,听着像一个系着小铃的白兔儿,在涧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远忽近那样好听。我望望云幕中的月儿,依然露着半面窥探,不肯把团圆赐给人间这般痴望的人们。这时候,揆来请我去吃点心,我们的聚餐会遂在那个峰上开了。这个会开的并不快活,各人都懒松松不能十分作兴,月儿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泪眼望着我们。梅隐躺在草上唱着很凄凉的歌,真令人愁肠百结;揆将头伏在膝上,不知他是听他姐姐唱歌,还是膜首顶礼和默祷?这样夜里,不知什么紧压着我们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样狂放浪吟,解怀痛饮?
陪着他们坐了有几分钟,我悄悄的逃席了。一个人坐在那边石床上,听水涧底的声音,对面阴浓萧森的树林里,隐隐现出房顶;冷静静像死一般笼罩了宇宙。不幸在这非人间的,深碧而斌渺的清潭,映出我迷离恍惚的尘影;我卧在石床上,仰首望着模糊泪痕的月儿,静听着清脆激越的水声,和远处梅隐凄凉入云的歌声,这时候我心头涌来的凄酸,真愿在这般月夜深山里尽兴痛哭;只恨我连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间一样要压着泪倒流回去。篷勃的悲痛,还让它埋葬在心坎中去展转低吟!而这颗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样的迷离惨淡,悲情荡漾!
云轻轻走到我身旁,凄(然)的望着我!我遂起来和云跨过这个山峰,忽然眼前发现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我们遂拣了一块斜坡,坐在上边。面前有一棵松树,月儿正在树影中映出,下边深涧万丈,水流的声音已听不见;只有草虫和风声,更现的静寂中的振荡是这般阴森可怕!我们坐在这里,想不出什么话配在这里谈,而随便的话更不愿在这里谈。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较清冷,经这度潭水涛声洗涤之后。
夜深了,远处已隐隐听见鸡鸣,露冷夜寒,穿着单衣已有点战栗,我怕云冻病,正想离开这里;揆和梅隐来寻我们,他们说在远处望见你们,像坟前的两个石像。
这夜里我和梅隐睡在龙王堂,而我的梦魂依然留在那翠峦清潭的石床上。
花神殿的一夜
这时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隐伏着恐怖和危机,谁也料不到将来要发生怎样的悲剧,在这充满神秘黑暗的夜里。
寄宿的学生都纷纷向亲友家避难去了,剩下这寂寞空旷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现露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和战栗。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檐上,树梢头,细碎的花影下掩映着异样的惨淡。仰头见灰暗的天空锈着三五小屋,模糊微耀的光辉,像一双双含涕的泪眼。
静悄悄没有一点儿人声,只听见中海连续不断的蛙声,和惊人的汽车笛鸣,远远依稀隐约有深巷野犬的吠声。平常不注意的声音,如今都分明呈于耳底。轻轻揭帘走到院里,月光下只看见静悄悄竹帘低垂,树影荫翳,清风徐来,花枝散乱。缘廊走到梦苏的窗下,隔着玻璃映着灯光,她正在案上写信。我偷眼看她,冷静庄严,凛然坦然,一点儿也不露惊惶疑虑;真帮助鼓舞我不少勇气,在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里。
顺着花畦。绕过了竹篱,由一个小月亮门来,到了花神殿前。巍然庄严的大殿;荫深如云的古松,屹立的大理石日规,和那风风雨雨剥蚀已久的铁香炉,都在淡淡月光下笼罩着,不禁脱口赞道:
“真美妙的夜景呵!”
倚着老槐树呆望了一会,走到井口旁边的木栏上坐下,仔细欣赏这古殿荒园,凄凉月色下,零乱阑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画,恍惚若梦,偏是在这鼙鼓惊人,战氛弥漫,荒凉冷静的深夜里发现;我不知道该赞成美欣赏呢!
还是诅恨这危殆的命运?
来到这里已经三月了。为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来,简直没有一个闲暇时候令我鉴赏这古殿花窖的风景。只在初搬来的一夜,风声中摇撼着陌生斗室,像瀚海烟艇时:依稀想到仿佛“梅窠”。
有时归来,不是事务羁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间自己不曾出来过一次。白天呢!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泼的少女占领着,花荫树底,莺声燕语,嫣然巧笑,翩跹如仙。
我常和慧泉说:
“这是现实世界中的花神呢!”
因此,似乎不愿去杂入问津,分她们的享受,身体虽在此停栖了三月之久,而认识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还是这沉默恐怖的今夜。
不过,我很悔,今夜的发现太晚了,明夜我将离开这里。
对着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觉着万分伤感。回想这几年漂泊生涯,懊恼心情,永远在我生命史上深映着。谁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于长安道上,在这红尘人寰,金迷纸醉的繁华场所,扮演着我心认为最难受最悲惨的滑稽趣剧。忘记了过去,毁灭了前尘,固无是件痛快的事;不过连自己的努力,生活的进程都漠然不顾问时,这也是生的颓废的苦痛呢!那敢说是游嬉人间。
呵!让我低低喊一声母亲吧!我的足迹下浸着泪痕。
三月前我由荫护五年的穆宅搬出来,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谢的热泪。五年中待遇我的高义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图报万一,我常为这件事难受。假使我还是栖息在这高义厚恩之中时,恐怕我的不安,作愧,更是加增无已。因此才含涕拜别,像一个无家而不得不归去的小燕子,飞到这荒凉芜废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着葱茏的树枝发了芽,鲜艳的红花含着苞蕾;如今眼前这些姹紫嫣红,翠碧青森,都是一个冬梦后的觉醒,刹那间的繁华!往日荒凉固堪悲,但此后零落又那能设想呢!
我偶然来到这里的,我将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着幻变难测的时局,倏忽转换的人事;行装甫卸,又须结束;伴我流浪半生的这几本破书残简,也许有怨意吧!对于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寻访古刹松林,清泉幽岩,和些渔父牧童谈谈心;我不需要人间充塞满的这些物质供养我的心身。不过总是扎脱不出这尘网,辗转因人,颦笑皆难。咳!
人生真是万劫的苦海呵!谁能拯我出此呢?
忽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满天星月也被黑云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后茫茫前途,其黑暗惊怖也许就是此时象征吧!人生如果真是这样幻变不测的活动着,有时也觉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来向前摸索,看着荆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淋淋下滴时虽然痛苦,不过也有一种新经验能令我兴奋。走吧!留恋的地方固多,然留恋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动的进展呢!
走到房里灯光下堆集着零乱的衣服和书籍,表现出多少颠顿狼狈的样子;我没奈何的去整理它们。在一本书内,忽然飘落下一片枫叶,上面写着:
“风中柳絮水中萍,飘泊两无情。”
一九二八,六,三○。
沙滩上的脚迹
他,独自一个,在这黄昏的沙滩上彳亍。
什么都看不分明了,仅可辨认,那自茫茫的知道是沙滩,那黑黢黢的是酝酿着暴风雨的海。
远处有一点光明,知道是灯塔。
他,用心火来照亮了路,可也不能远,只这么三二尺地面,他小心地走着,走着。
猛可地,天空瞥过了锯齿形的闪电。他看见不远的前面有黑簇簇的一团,呵呵,这是“夜的国”么,还是妖魔的堡寨?
他又看见离身丈把路的沙上,是满满的纵横重叠的脚迹。
哈哈,有了!赶快!他狂喜地跳着,想踏上那些该是过去人的脚迹。
他浑身一使劲,迸出个更大些的心火来。
他伛着腰,辨认那纵横重叠的脚迹,用他的微弱的心火的光焰。’
咄!但是他吃惊地叫了起来。
这纵横重叠的,分明是禽兽的脚迹。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延展着,延展着,不知有几多远。而他孤零零站在这兽迹的大海中间。
他惘然站着,失却了本来的勇气,心头的火光更加微弱,黄苍苍地象一个毛月亮,更不能照他一步两步远。
于是抱着头,他坐在沙上。
他坐着,他想等到天亮;他相信:这纵横重叠的鸟兽的脚迹中,一定也有一些是人的脚迹,可以引上康庄大道,达到有光明温暖的人的处所的脚迹,只要耐守到天明,就可以辨认出来。
他耐心地等着,抱着头,连远处的灯塔也不望它一眼。他相信,在恐怖的黑夜中,耐心等候是不错的。然而,然而──
隆隆隆地,他听到了叫他汗毛直竖的怪响了。这不是雷鸣,也不是海啸,他猛一抬头,他看见无数青面猿牙的夜叉从海边的黑浪里涌出来,夜叉们一手是钢刀,一手是人的黑心炼成的金元宝,慌慌张张在找觅牺牲品。
他又看见跟在夜叉背后的,是妖烧的人鱼披散了长发,高耸着一对浑圆的乳峰,坐在海滩的鹅卵石上,唱迷人的歌曲。
他闭了眼,心里这才想到等候也不是办法;他跳了起来,用最后的一分力,把心火再旺起来,打算找路走。可是──那边黑簇簇的一团这时闪闪烁烁飞出几点光来。飞出的更多了!光点儿结成球了,结成线条了,终于青闪闪地排成了四个大字:光明之路!
呵!哦!他得救地喊了一声。
这当儿,天空又撒下了锯齿形的闪电。是锯齿形!直要把昏黑的天锯成了两半。在电光下,他看得明明白白,那边是一些七分象人的鬼怪,手里都有一根长家伙,怕就是人身上的什么骨头,尖端吐出青绿的鬼火,是这鬼火排成了好看的字。
在电光下,他又分明看到地下重重叠叠的脚迹中确也有些人样的脚迹,有的已经被踏乱,有的.却还清楚,象是新的。
他的心一跳,心好象放大了一倍,从心里射出来的光也明亮得多了;他看见地下的脚迹中间还有些虽则外形颇象人类但确是什么只穿着人的靴子的妖魔的足印,而且他又看见旁边有小小的孩子们的脚印。有些天真的孩子上过当!
然而他也在重重叠叠的兽迹和冒充人类的什么妖怪的足印下,发现了被埋藏的真的人的足迹。而这些脚迹向着同一的方向,愈去愈密。
他觉得愈加有把握了,等天亮再走的念头打消得精光,靠着心火的照明,在纵横杂乱的脚迹中他小心地辨认着真的人的足印,坚定地前进!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岭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交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促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间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全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克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支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