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炉糕·韭花帖·糊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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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炉糕韭花帖糊饼散文  一、摊炉糕  炉糕,曾是家乡年节美食中的重要角色。  炉糕的主料是石磨小米面,家乡叫米子面。大秋里新打的谷子,新碾的小米,金灿灿的,满含着太阳的味道。上好的小米,捞过水,晾到不粘手,赶紧上磨磨成精细的米子面。刚磨好的米子面,抓在手心……

摊炉糕·韭花帖·糊饼散文

  一、摊炉糕

  炉糕,曾是家乡年节美食中的重要角色。

  炉糕的主料是石磨小米面,家乡叫米子面。大秋里新打的谷子,新碾的小米,金灿灿的,满含着太阳的味道。上好的小米,捞过水,晾到不粘手,赶紧上磨磨成精细的米子面。刚磨好的米子面,抓在手心里微微的潮润,凑到鼻子底下能闻到一缕淡淡的香。

  摊炉糕,先要打糊发酵。给米子面搀兑适量的面肥、温水,打成稠稠的糊状,放在暖乎乎的地方发酵。发好了,还要沏碱。蘸一点糊,放在嘴里咂摸咂摸,酵酸味不见了,舌尖上有丝丝的甜,这碱就算沏好了。

  在大人们忙着磨面、沏碱,借炉糕锅的光景,孩子们的兴奋劲儿也发酵到了极点。

  炉糕锅,是很特殊的烹饪工具,日常并非家家必备,就像饸饹床似的,一家有,一条街的人家借着用。所以,一进腊月,各家主事的女人们就要到锅主家里挨个排队,婶子大娘嫂子地叫着,甜蜜里似乎比平日多了一点巴结的味道。炉糕锅的形制也别致有趣。阔不盈尺,高不过四五寸,矮墩墩的三足支撑着,锅底中间凸起四周凹陷,有点像如今胖先生的肚皮,可惜是黑色的,锅盖似老电影中阔少的瓜皮帽,但浅些,朝外的一面有各式的雕花纹饰,中间是一个提环。炉糕锅都是生铁铸成,用熟的锅子乌黑锃亮,好使,还省油。

  家口多的人家摊炉糕,有时候会架三五个锅子,两三个伶俐的女人流水作业。一般家庭,借上一两个炉糕锅,一个人摊着,不急不慌的,也能摆布得开。摊炉糕,多是烧秫秸苗(打过粮食的高粱穗子)芝麻秸秆什么的,火不太硬也不太软,烟少,还禁烧,烧出的烟味也好闻。炉糕锅一点着,孩子们马上安静下来,猫在近处不碍事的地方,等着母亲轻轻地在锅里刷过油,又轻轻地舀了米子面糊糊倒进锅里,面糊自凸起的地方流到凹槽,满了,匀了,将盖子盖上。

  炉糕将熟的时候,锅子便“呲啦啦”地欢叫。掀开锅盖,一股米香先把人的口水逗了出来。再看那炉糕,圆圆的,暄暄的,周身布满蜂窝样的小眼儿,色泽灿黄,简直可爱极了。母亲用小锅铲轻轻一揭一折,炉糕就成了一个熟透的半边月。

  第一个炉糕先让长者品尝,奶奶、爷爷或姥姥、姥爷……老人家说,好,接着摊吧,那就等于一张新报付梓后,第一读者同意成批印刷。这时,第二勺第三勺糊糊才进锅。眼睛直勾勾的小馋猫们,马上就可以吃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美食了。

  每家每户都摊大量的炉糕,用笸箩或大瓦盆盛上,放到阴凉地方存着,从小年儿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左右。遇上冷冬,炉糕冻出一层霜,梆梆硬;遇上暖冬,吃到最后,炉糕就起了星星的绿霉斑。

  凉炉糕,品相大不如新出锅的。跟其他饽饽一起在锅里重新馏过,有点软塌塌的,就着腥汤熬白菜豆腐粉条吃,是不错的搭配。大过年的,白面馒头不能敞开儿吃,营养丰富的炉糕就是最好的替代品,把炉糕泡到菜汤里,滋味赛过西安的羊肉泡馍。若是菜里缺油少盐的,再吃剩来剩去的炉糕片片,就难免味同嚼蜡了。

  炉糕的糕字与“高”谐音,于是与馒头、花糕一样跻身吉祥食物系列。平日里小米留着给老人、孩童和产妇吃,到了过大年,才碾米磨面摊炉糕奢侈一下。过年的炉糕,也作为年礼,亲朋邻里之间互相赠送,带着生活水平一年更比一年高的祝福。如今,生活当真一年更比一年高,炉糕也功成名退了。

  二、韭花帖

  杨凝式(五代时期书法家)若穿越到现世,“吃货”的帽子也是戴稳的。有一天他午睡醒来,肚子里空空的,正好有朋友送来一盘新腌的韭花酱,灵机一动,来一顿韭花酱佐小肥羊的大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马上给朋友回一封感谢信。于是,《韭花帖》诞出,千年流传,字底依然有一股子韭菜花冲鼻子的鲜香。

  涮肥羊蘸韭花酱,确实绝配,不独杨凝式,重口味的北方人都稀罕。从秋到夏,哪个涮园也离不开一罐香辛的韭花,最好是秘制。卖酱菜的人家,必有腌韭菜花的好手艺。

  在肃宁西北乡,韭菜花属于民间。

  处暑一过,飘飘洒洒的秋雨为溽热的天气挽了一个松松的结。大田里玉米棒子挤挤挨挨,红薯秧子密匝匝风中微漾私藏关于收成的秘密。在芝麻的青碧和谷子的青黄之间,一畦畦朦胧的青白,如雾如花,花中雾,雾中花,那便是韭菜和韭花了。如果你走近细细打量,一簇韭花是精巧而迷人的。它独特的香气,甚至引来无数的野蜂和蛱蝶。

  但农人似乎无暇打量这精巧迷人的韭花。他们要趁着韭花最好的时候,采摘,上市,或者自家取用,做一瓮上好的韭花酱。

  腌韭菜花是一个盛大的仪式。街头的石碾早早已经有人用清水刷洗了七八遍,干净的青石碾盘、青石磙子,在银光乍泄的阳光地里,神情格外俊朗。妇女们趁着早饭后的一点工夫,把趁夜打点好的韭花、香梨、苹果、姜块、青红辣椒,用大盆端了,在碾子这儿集合了。推碾子,是个重体力活儿。此刻,婶子大娘、姑嫂姐妹,你帮着我,我帮着你,调笑嬉闹,叽叽嘎嘎,早把劳累忘到了九霄云里。不等太阳升到村里老槐树的树梢头,家家户户的韭花酱都磨得了。一盆盆绿格莹莹的,穿过街巷胡同,回家添盐装坛装瓮,韭花的辣香,香梨苹果的甜香,满屋子满炕都是。似乎,人们腌制的不是韭花,而是整个的村庄。

  村庄里,韭菜花与小肥羊相遇的日子无多,它作为一道正菜,也是唯一一道正菜端坐于餐桌首席。干冷而单调的冬日,贴一锅棒子面饼子,蒸一锅红薯,就是一餐好饭。幸而有一碟苍绿咸香的韭花酱,咬一口金黄的饼子,以筷子蘸一点儿韭花,也能吃得鼻尖鬓角渗出细碎的汗珠。韭花酱杂面汤,堪为珍馐,清水下杂面,杂面条是自家手擀的,刀工又细又匀,下到锅里,如游龙过江,两沸,入韭花酱、芝麻油,胜过江南的阳春面,可惜亦不常有。

  造韭花酱的手艺,无师自通,或许当年一个冬天接一个冬天的韭菜花就饼子,把一副神经都腌透了。早市里选韭花,半骨朵半花的不选,多籽少花的不选,只要一簇花中只一两朵结籽的那种,洗净,控干水分,配熟透去核的广梨,细刀切了,再置入石臼慢慢捣碎,辣椒是一定要加的,米椒、牛角椒都不要,只拣七寸长半红的线椒同捣,还有粗盐,装到小瓶子里,密封,一月可食。这样的韭花酱,我有时会用来拌一盘卤水点的'嫩豆腐。或者,择一个阳光如银的午后,去送给一位如我一般迷恋韭花酱味道的好友。

  更多时候,我的秘制韭花酱是放在餐桌上清赏的。餐桌也是书桌。翻书翻到困倦,就想着给朋友写一封书信,问问今年的韭花酱滋味几何。当然,想想,也就罢了。若修书,是发QQ、电子邮箱、微博,还是发微信朋友圈呢?《韭花帖》是属于杨凝式也只能属于杨凝式的。全天下人吃了几千年韭菜花,却只有一幅天下行书第五,而不能有第六、第七……

  三、糊饼

  糊(阴平声)饼,是种省时省力的饭食。

  面中有菜,菜中有面,还有统摄味蕾的盐,热乎乎,一面黄脆,一面暄软,全家人就着素茶淡水,围桌而食,谈笑风生,简单,但并不单调。

  在我的家乡,糊饼是“打”出来的。快晌午时,东邻隔墙问西邻:“她婶子,今儿吃什么呀?”那边显然还低头忙着什么,本很愉悦的声音被下巴颏挡了一下,头音艮艮的,“真想不出做什么好,要不,打张糊饼。有早起新掠的榆钱儿。”

  打糊饼,要两种主料,一是粗细适中的棒子面(玉米面),二是应时的菜蔬或野菜。将面和洗净切细的菜搀和在一起,再兑进些井拔凉水,撒一点细盐,然后用手搅和均匀。搅匀的面、菜、盐、水,抓起一把一攥,刚好成团儿,手一松,却又散了,说明加水恰到好处;若攥不成团儿,得,水加少了;攥成团儿却黏乎乎的松不开,就是水加过头了。搀兑好的糊饼料,菜面相间,好似金玉互嵌。

  旧时打糊饼,都烧柴禾锅。柴,要用麦秸、树叶、黍穰这样脾气绵软的,锅呢,就是家常做饭的六印、七印甚至八印大锅。灶里点着火,咕嗒咕嗒拉几下风箱,锅热乎儿了,就开始往里边撒料儿,从锅底开始,一圈一圈向外赶着撒。天天做饭使熟了的锅,总是油润润的,撒料前刷油的工序也尽可省了。料撒好,要用手拍成厚薄匀实的圆饼状,最后再稍稍淋一点水。撒料、拍实、淋水的过程中,还得关照着灶中柴火,不能灭,也不能烧太旺,就那么不紧不慢儿地燃着,一缕小火苗儿,映着女主人汗涔涔、红扑扑的脸儿。等一切打理妥帖了,盖上大锅盖,方才可以站起身子,痛痛快快伸个懒腰。再蹲蹴下身,或者坐在麦秸编的蒲墩上,有一搭无一搭给灶中添添柴,拉几下风箱,刚走神儿的工夫,菜香和着面香就从大锅盖中溜了出来。

  待香气溢满了灶屋,便住了火,焐着锅。这点时间,正好可以拾掇点别的佐餐小料。农活儿耗力,人们难免口味重。贫寒之家,糊饼就凉水吃,打糊饼的时候格外多放点盐,其他饭桌上的小惊喜就免谈了。家境好点的,糊饼打的淡些,为的是桌上另有滴了芝麻油的老黑酱,或者拌了醋的咸萝卜条,外加几棵葱白甜脆的大葱。糊饼抹酱夹大葱,可以吃得人腊月里也鼻洼鬓角滚汗珠,唇齿生香啊。

  一般,一张糊饼就够一家人一餐饭了。人口多,打个大糊饼,一升子半面(约3斤),一口锅也是打得下的;像我家五六口子人,平平的一板升足够。糊饼,本是粗糙的饭食,但也讲究小而薄。小而薄,受热快,均匀,打出的糊饼品相、口感,都好;糊饼太大、太厚,容易中间糊外边生,因为锅底比靠近锅沿的部位受热快、受热多。要打一张又大又薄,不糊不生,一面脆一面暄的好糊饼,绝对很考人手艺。

  最上讲的糊饼,当属棒子面苜蓿芽搀小黄豆嘴儿的。那是深秋与初春的一场跨界恋爱,秋色的金黄、秋情的绵密,与初春的驿动、春光的清纯,在一口锅中缠绵、嬉戏,最终成就一场舌尖上的奢华。榆钱儿或嫩榆树叶配白白棒子面儿的,也是难得美味。暮春的榆香很悠长,有点微微的滑腻,细细咂摸,似又有点青涩,像极了它们所在的季节。北瓜瓤子糊饼、白菜糊饼、茴香糊饼、韭菜糊饼,甚至至为简单的葱花糊饼,才是日子里经常的果腹食物。从春到冬,从冬再到春,最省事的糊饼,因着菜蔬搭配的变化,竟也连缀起一幅四季幻化的图景。

  我至今还以糊饼为常食。只是锅改成了饼铛,火改成了电。粗粮粗做,少少的盐,菜的比例却大了,打糊饼的面,也由棒子面一种,变成几种粗粮杂合。就着糊饼,可能饮的是很讲究的大红袍,也可能是杭州小摊上采买的龙井,或者一碗自磨的豆浆,一杯玫瑰茶也可。不再渴望咸菜、大酱来激励干瘪寡淡的味蕾,有粮食、菜蔬和饮品的本真滋味,够了。

  粗粝、本味的食物,最能让人的情绪归于平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