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中泪鱼意象的解读 《逝川》作为迟子建的经典之作,其中创造出的“泪鱼”的意象具有深刻的诗学内涵。 迟子建是当代非常具有创造力的作家,在她的笔下涌现各种各样的意象,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动物意象。这些动物意象中有源于生活最朴实的温驯的家禽,也有作者创造出……
《逝川》中泪鱼意象的解读
《逝川》作为迟子建的经典之作,其中创造出的“泪鱼”的意象具有深刻的诗学内涵。
迟子建是当代非常具有创造力的作家,在她的笔下涌现各种各样的意象,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动物意象。这些动物意象中有源于生活最朴实的温驯的家禽,也有作者创造出的神秘的具有古典诗意美的精灵。而《逝川》中“泪鱼”意象就是作者对时间和生命、苍凉和温情的深刻感悟后创造出来的精灵。
“泪鱼”,顾名思义指的就是“会流泪的鱼”。这种鱼在现实中不存在,是作者基于表现思想的创造,在文中它和初雪、逝川以及吉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使这个意象本身具有了诗性隐喻的特点――具有联想性、跨域性以及超越不可能背后的真实性,读者通过个体思维的努力能认知意料之中的在不可能背后的真实,领悟其中的思想和情感。
一、泪鱼和初雪
开篇作者点明了泪鱼出现的时间――每年的九月底或十月初,入冬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初雪,是极致纯洁的象征,它昭告着一些事物的逝去,另一些事物的诞生,是大地褪去繁华之后迎接的圣洁和干净的开始。泪鱼伴着初雪的降临而来,也是极圣洁的。此刻泪鱼和初雪之间的联系赋予了泪鱼意象深刻的隐喻――纯洁、希望和新生。
泪鱼是纯洁的象征。泪鱼和初雪都不是作品中的主人翁,但在整个文本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是使作品具有古典浪漫诗学品格的灵魂。初雪的降临给整个阿甲渔村披上了一层洁白和宁静,给这里的空气换上了清新的衣装,静静地迎接泪鱼的到来。初雪的降临和泪鱼的到来一样,是一种仪式。渔民们捕捞泪鱼、祈福放生:泪鱼下来之时,逝川洋溢着悲凉之声,而当渔民们将泪鱼打捞起来安慰一番,万般呵护放进木盆后,泪鱼便不哭了;当吉喜因接生未捕到泪鱼,在悲伤绝望之时,村民们悄悄地将泪鱼放在她的木盆里。泪鱼的降临擦拭了生命的苦痛悲凉,丰富了大自然与人、人与人之间的爱与温情的纯真之美。
泪鱼是阿甲渔村人们新开始的希望。泪鱼的传说千百年来流传在人们口中,升华为一种宗教的信仰,是人们对生命的崇拜和平和安详生活的渴求的表现。在渔汛到来的时候,渔民们“再累也要准备捕鱼工具,无论如何,也要打上几条泪鱼,才算对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获。”只有捕到泪鱼,家人才不会遭灾,这一年才有好的结果,来年才有希望。
泪鱼是新生象征。这里的新生包含了新生命的诞生和旧生命新的开始。
新生命的诞生。这里初雪的降临迎来了泪鱼,也迎来了新生的生命――胡刀的孩子。故事安排在一次泪鱼快要来临之时,吉喜去为胡刀的妻子接生。按照预产期,这对龙凤胎本是半个月后才出生的,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和泪鱼一起到来。新生命不按常理的出现让吉喜面临了人性的考验。在泪鱼下来之时,新生命迟迟不肯降临,而吉喜,不理会那一个捕不到泪鱼就会有灾祸的传说,坚守着产妇。她曾祈祷上帝让一个孩子在泪鱼到来的时候出生,使她成为逝川岸边捕泪鱼的一员。最后,胡刀的孩子如其所愿的在泪鱼下来之时出生了。如同初雪和逝川上的泪鱼一样,这两个新生命在作者的笔下是格外纯洁美好的。
“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生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香气一样四处弥漫。”[1]
新生的生命像一只“熟透的苹果”,让人联想到西方“伊甸园”的故事。迟子建也曾说“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是上帝赐予人间的禁果,它饱含着痛苦和欢乐,甘甜而又辛酸,古老而又年轻,坚强而又脆弱。因为它经历风雨,所以能经得住摔打,血肉丰满。”[2]210而迎接这样美好的生命的必然会是纯洁、干净的环境。在这时候,泪鱼就成了一种新生命的隐喻,一种美好的、顽强生命力的象征。
旧生命新的开始。吉喜在接生完后,就起身到逝川捕泪鱼。但是,那时候泪鱼已经过去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面对的都是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网。更加悲凉的是,一次次的努力只能证明她已经老了,渐渐地负不起渔网的重量。然而,当她不抱希望回去取她的木盆时,“她惊讶地发现木盆的清水里竟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它们那么悠闲地舞蹈着。”[1]在这里,泪鱼代表着阿甲渔村善良的人性和人间温情:人与人之间相互体谅和关怀的善意。吉喜不会遭受灾祸,她的生命将带着祝福和温情延续下去,走向新的开始。
二、泪鱼和逝川
“逝川”本义指的是“一去不返的江河之水”,比喻逝去了的岁月或事物。《论语・子罕》中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3]105从这方面意义上说,逝川象征着时间的流逝,本是无声无痕。而本文泪鱼作为逝川的“独有”的一种鱼,自然而然地成了时间的隐喻,是一种能量化岁月的具体表现形式。它们每年在冬天从逝川的上游来,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和逝川一样神秘又神奇。
“逝川的源头在哪里渔民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从极北的地方来。”[1]
逝川奔流不息,永无止境,人们不知道它的源头,也不知道它的尽头;泪鱼,有独特的美丽的外表,在每年初雪来临之时从逝川上游哭着下来,没人见过这样奇异的鱼,也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逝川和泪鱼一样,是神秘的。
“逝川日日夜夜地流,泪鱼年年岁岁畅游整个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
“它的河道并不宽阔,水平如镜,即使盛夏的暴雨时节也不呈现波涛汹涌的气象,只不过袅袅的水雾不绝如缕地从河面向两岸的林带蔓延,想必逝川的水应该是极深的吧。”[1]
逝川,是一条时间之河也是一条生命之河。它波澜不惊,默默地守护者阿甲渔村的村民,从容地收纳世间的苦难和打击,包容世间的欢乐悲苦。泪鱼体现了自由的生命形式,它能随着逝川享受着漫长的.生命之旅。而人只能被束缚在逝川的这一段,任由时间的流逝,承受着生命的重量。同时,泪鱼是时间的使者,一到冬天便来告诉人们一年的逝去,也带来了新生和祝福。渔民们通过捕鱼放生的仪式消灾解难,消解苍凉,获得心灵的慰藉。它生生不息,也告诉人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虽然个体生命是有限的,但群体生命是永恒的,而实现群体的价值就是个体生命永恒的体现。逝川和泪鱼,是神秘而又神奇的。 三、泪鱼和吉喜
纵观全文,泪鱼贯穿了始末,是吉喜的化身,是她一生的隐喻。
“泪鱼”义指“会流泪的鱼”,名字是悲伤苍凉的;而“吉喜”义指“吉祥欢喜”,名字是美好喜庆的。然而,吉喜的命运不像她的名字一样是美好的,而是像泪鱼一样充满了苍凉和悲伤。吉喜就是一条还未被打捞上来的泪鱼,一个人哭一个人游,孤寂悲凉,等待着安慰和温情。
泪鱼是吉喜的化身。文中的泪鱼有四个特征:一是漂亮,身体扁圆,有红色的鳍,蓝色的鳞片。被捕捞上来时,“暗红的尾轻轻摆动,蓝幽幽的鳞片泛出马兰花色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一样呼哒呼哒地翕动”;二是会流泪,“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水”;三是神秘,“在阿甲渔村有一个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一无所获,那么这家的主人就会遭灾。”;四是神奇,当它们被捕捞上来后,被渔民们“放到硕大的木盆中,安慰它们,一遍遍祈祷般地说‘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的时候,被打捞上来的泪鱼果然就不哭了,像是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心安理得地在木盆中悠闲地游着。泪鱼这四个特征使得它成为阿甲渔村人们心中一种美好的象征,他们捕捞泪鱼并不是为了口腹之欲,也不是为了赚取钱财,而是为了消灾解难、祈福,为了消解苍凉。“如果不想听逝川在初冬时节的悲凉之声,那么只有打捞泪鱼了。”[1]“……次日凌晨时再将它们放回逝川,它们再次入水时便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1]
作品中的主人公――吉喜是一位如同泪鱼般美丽神奇的人物,她健康漂亮“丰腴挺拔,高高的鼻梁,鲜艳的嘴唇。”“明眸皓齿,爱吃生鱼”[1];她爱笑、能干、善良:帮人们织网,而且织得漂亮。但是吉喜的命运并不顺畅,正因为她太能干了,让对她心存爱慕的男性望而生畏,将她作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来仰慕。也正是这样,吉喜注定了孤独终老。但是有意味的是,泪鱼作为一种隐喻同吉喜融合到了一起,吉喜到了中年以后特别爱唱歌,她的歌声像炊烟一样在阿甲渔村弥漫。而阿甲渔村的男人们听了“就像听到泪鱼的哭声一样心如刀绞。”并“每逢吉喜唱歌的时候就来朝她讨烟吃,并且亲切地一遍遍地叫‘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1]泪鱼的哭声,吉喜的歌声都是苍凉的,他们诉说着世间的无奈和悲苦;而能消解这种苍凉的,正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爱,有了这种温情和爱,使得作品苍凉中有温度。
泪鱼之泪是吉喜之泪――悲伤之泪、苍凉之泪和感动之泪。
悲伤之泪。吉喜的一生是悲苦的,她到了耄耋之年却没能像其他女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年轻的时候,她漂亮、能干,全村的男人都喜欢她,却没有人娶她,原因是“太能了,什么都会”。而她“有能力不是一种罪过”“能干的女人才是可爱的”的思想酿造了她一生的孤独。当她的心爱之人抛弃她迎娶另一个毫无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女人时,她大口咀嚼着狗鱼,“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泪中充满了痛苦和失望、爱和恨。她对胡会有恨,胡会生时,不允许他走进她的家门;胡会死后全村都去参加了葬礼,唯独她没有去。但相比之下,她对胡会爱更多。她经常回忆胡会带给她的爱与痛:胡会死的时候,她站在窗前,回忆年轻时候的她们;在她去为胡刀的媳妇儿接生时,看到墙上年轻的胡会的画像,“心中有了某种酸楚”。保守落后的思想观念造就了吉喜一生坎坷悲苦的命运,然而,她在悲伤孤苦中所表现出来的坚韧和善良淡化了恨,净化了回忆,升华了情,使文章有了深刻的悲剧之美。
苍凉之泪。吉喜的一生是苍凉的。她的苍凉源于时光飞逝,源于爱而不得。中年的吉喜特别喜欢唱歌,但她的歌声像泪鱼的哭声一样苍凉,让人听了心如刀绞;过了四十岁的吉喜不再唱歌了,而是频频地为村子里的女人们接生,她羡慕分娩者这痛苦又幸福的一瞬,这是她可望而不可得的梦想;她面对着燃烧着的胡会的画像,凄凉地感慨“胡家血脉得以传承,却不是由吉喜传播下来的”;韶光不再,容颜易老,她再也咬不动生鱼,没有力气拉网捕鱼,无人记挂。而相比之下,逝川日日夜夜川流不息,泪鱼岁岁年年畅游整个逝川,无止无休,大自然生命的永恒和人类个体生命的有限对比,苍凉之感跃然纸上。
感动之泪。入冬的第一场雪给渔村铺上了洁白,也给文章添上了凄冷的基调。吉喜的命运也是凄冷的。她爱而不得,也无法逃脱时光而一天天地苍老,无人陪伴、慰藉。但是,她的一生又是充实有意义的。她像极了逝川边上的那一株粗壮的黑桦树,一生守着逝川,捕鱼、吃鱼、劳作、接生、守望,她坚韧、善良。她冒着可能捕不到泪鱼而遭灾的危险毅然决然地守着曾经抛弃她的人的孙媳妇,为她接生,这是一种慈悲的善。慈悲,不是与生俱来的善良,而是经历苦难之后的懂得和原谅。然而,她的善也给予了她回报。当她空网而归悲伤绝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在她的木盆里游着十几条美丽蓝色的泪鱼。看着泪鱼,吉喜眼泪弥漫,她跪伏在岸边将泪鱼放生。这是对生命的祈福和感恩,也是对人类短暂却饱满的人生和美好人性的礼赞。这一刻,所有的伤痛和恨得以消解,爱和温情得以升华。
四、结语
泪鱼和作者。迟子建曾在《我能捉到多少条“泪鱼”》一文中说:
“《逝川》是我编任何选集都不愿意放弃的作品,我喜欢它。我写了一条河流,写了一个守望着这条河流的老女人的命运。逝川上的那种会流泪的“泪鱼”,当然是我的创造。我现在觉得,短篇小说,很像这些被打捞上来时流着珠玉一样泪滴的“泪鱼”,……但我会准备一个大箩筐,耐心地守着一条河流,捕捉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泪鱼”。如今在这个箩筐中已经有一些这样的鱼了,但它还远远不够,但愿真正的收获还在后面。”[4]
迟子建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挚爱使她的文章葆有自然、健康和温暖朴素的底色。她不仅能书写生活中平凡的生灵,也能根据生活创造富有灵气的有意义的精灵。这些生灵承载着她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对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渴求以及对苦难人生中爱和温情的向往。在她的眼里,鱼不仅仅是人类的美食,也是一种通人性的美丽生灵。泪鱼来自广阔的水域,能给人类带来福音。对于《逝川》而言,泪鱼它消解了人心中的仇恨,消解了苦难生命的悲凉,净化了人的回忆,升华了爱和宽容。对于作者而言,它是文章的灵魂,是作者寄予人和自然生态和谐相处的理想追求,是她创作源源不断的动力。
泪鱼和隐喻。“泪鱼”是作者创造的一种意象,它是作为与人平等的生命形式存在。它有鱼原本的形态――多子、繁衍能力强。同时,它作为隐喻的本体被赋予了有待确定的范畴――纯洁、希望、新生、时间、爱与宽容等。著名学者胡壮麟说过“隐喻的使用源于作者对世界事物各种特性有了长期深刻的认识,能将眼前的事物特性联系到以前有经验的事物,或者根据已有的事物有创造性地描绘出另一种与语境相关符合情感哲理的事物。”[5]10“泪鱼”意象的创造源于作者对生命的深刻认识,对自然充满爱和温情。而它同时又给读者营造了广阔的思维空间,读者通过认知能动地思考和感知语言背后的物质和精神世界,“从原先互不相关的不同事物、概念和语言表达中发现相似点,建立想象极其丰富的联系。促使新的关系、新的事物、新的观念、新的语言表达方式的诞生。”[5]13
《逝川》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泪鱼”作为富有隐喻意义的意象体现了迟子的思想和价值追求:人生充满苦难和苍凉,但可以被温情和爱意所覆盖,都可以让它充满人间的温度和诗意的浪漫。不应怨恨和畏惧,要学会在苦难中找到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懂得爱与宽容,懂得生命永恒的形式,面对苦难和死亡时,忧伤而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