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七篇 日记一 她最喜欢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因为来自四面的车辆从身边穿行而过的呼啸,会让她感到愉悦和眩晕。 那时夏末,她16岁,刚上高三。天气潮湿而闷热,是个让人看不到尽头和希望的季节。 旅游车从新野开往丹江口,她总是坐在最后的角落,像一朵水晶……
日记七篇
日记一
她最喜欢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因为来自四面的车辆从身边穿行而过的呼啸,会让她感到愉悦和眩晕。
那时夏末,她16岁,刚上高三。天气潮湿而闷热,是个让人看不到尽头和希望的季节。
旅游车从新野开往丹江口,她总是坐在最后的角落,像一朵水晶兰,生长在幽暗潮湿的落叶层里,冒出晶莹洁白的身影。她穿一件纯白色的裙子,裙边鸢尾的花纹一直垂落到脚踝处。车子的每次颠簸,似乎都极有可能把裙子上的花瓣抖落一地。
初生婴儿般黑亮的眼睛,打量着每一个陌生的面孔。
心是关着的,同时也是空着的,任何一个开口与她说话的人,要么被她拒之千里,要么占据她的心底。
她轻轻地翻着一本本精致的书,看一阵子,然后又慵懒地看看车窗外。
不停地行走,满怀期许地想要到达某个地方,邂逅一个可以一见倾心的人,或许这就是生命的目的和意义。
可她却偏偏又是一贯地冷漠,冷漠得让人疏离和疼痛。
那是一个夏与秋交替的季节,落叶处于枯萎与凋谢的边缘。
她的名字以及整个人,仿佛就是为了这样的季节而诞生。
夏秋,一个关了夏季之门,开了秋天之窗,忧郁似水,似乎一碰就会碎掉的女孩。没有热情,只有素净。
她似乎不爱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于是总是走在人群的最后。人们轻松而畅怀的交流,她拿出笔和本子,不停地写着什么。
美丽的风景千篇一律,同行的人们往往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故作矫情地大呼小叫,拿出相机或者是手机,留下大同小异且毫无价值的痕迹。
或许是因为旅途的疲倦,或许是因为视觉的疲劳,或许是因为她,我对这场旅行失去了期待和激情,渐渐也失去了和人们交流的欲望和能力。坐在人群之外是自卑和可耻的,莫名地有了一种沿途折返的冲动。
萧飒的季节让人走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气氛压抑而诡异。毕竟不是一个热爱旅行的人,这只是我逃离与安然争吵的一种无助的方式。
旅游车行至一个已经忘了名字的服务区,停留了大约20分钟。所有人都下车,呼吸新鲜空气,伸腰,扭脖子,喝水,抽烟……除了她。
她翻着本子,一边涂写,一边看我。她只有16岁,眼睛却布下了天罗地网,是一个妩媚的陷阱,明亮而幽深,尖锐而充满杀伤力,可以瞬间捕获人心。
我有些迷乱,快速地扔掉了指尖的半支烟。
点完了人数,旅游车继续前行。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垂暮。车上有男人矜持而轻微的鼾声,也有两个女人的低声细语。
安然还是没有找我。可能现在的她和我一样,各自享受着各自的清静和自由。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和新野已经拉出了一百公里的距离。我不知道安然的清静和自由是否是快乐的。我的清静和自由,随着夜幕的到来,显得有些孤单和落寞。
我是个很容易就被女人把控的男人,因此对于冷战,我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她总是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冷静下来,会在什么场合感到空虚,会在什么情景感到无助。所以每次争吵之后,她只需要用一秒的反应时间就能接到我的电话。
慌慌张张地找手机,直到翻完了所有的口袋和包,才想起来在服务期的时候,我一手拿着红牛,一手夹着香烟,看到她专注地看着我,心跳莫名其妙地有些杂乱无章,忘了手机还在椅子上就匆匆忙忙上了车。
你是在找手机吗?我回过头去,她在昏暗的光线里专注地看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并不温顺,有些野性。与她的身影、外貌和着装截然不同。
难道是想通过素净来遮掩某种残缺,不让暗涌迸发?
她把手伸出来,对着我,手里拿着我的手机。我轻轻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没有问她是在哪儿捡到我的手机的,以及是怎么样捡到我的手机的。
当然,她也没有告诉我。
日记二
三天的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找我说话,很忧郁的表情和语调。
我和我父亲一样地热爱旅行,下一站的未知让人有期许地活着。不是因为风景,而是因为想遇见不同的人,然后甄别出最期待的那个。
那你遇见了多少个不同的人?
千万个。可是最期待的终究只有一个。
哦。我似乎已经听见了内心的澎湃,可又只是淡淡地回答。
从10岁开始,只要有假期,我就出门旅行。然而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独自行走,因为不喜欢和人说话。六年的时间里,我见过来自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人。
她看着我,有力地看着我。
相信我,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你很英俊,你的鼻梁美过我见过的所有的山脉。你的眼睛比大海还要深邃,能抚慰世间所有的伤。你的头发像是充满水分的植物,潮湿而阴凉,适合我的生长。
她微笑着,毫不遮掩地说,我多想寄生在你的身上,可是我却不能跟你走。
她拿出本子,翻到末页,把那张纸撕下来,发出嗤嗤的声音。
这是我记录的第一个与我有关的人,却是最后一道风景。没有什么更值得我记录了。她递给我,渴望我能收下。
那么你现在要去哪儿?我问她。
我要回学校读书。
我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吗?下次或许可以一起结伴旅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好像忘了我原本就是个不爱旅行的人。
可能不想再旅行了,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人和风景一样,都是千篇一律的。除你之外,没有本质的区别。
她非常的认真,我深信不疑。
对不起我忘了正面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用手机。
旅行不像两个人定居过日子,它终将是要很快结束的,急促,短暂,很快就要告别。
告别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可以对什么都漠然,可以对什么都不信。但是她相信她的眼睛和感觉,无关乎对错,无关乎生死。
我看着她越走越远,偶尔在车站的人群里回头看看我,挥挥手,揉揉眼睛。
我们连再见都没有说。也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和通讯地址。
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理由非得要找个牵强的方式,把彼此牵连起来不可。只能是简单的离别。
只是觉得,离别,从未如此痛过。
我拿出那张纸,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相互背对着,脚步踏往不同的方向。配了三行笔锋尖锐的简短的字。
一个和他无关的女孩。
一个与她相关的男人。
日记三
已经三天没有和安然联系过了。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我打开电梯,按下27层。电梯狭窄而冰冷,加速上升,我完全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样的角落,或许只有夏秋才能发现它的养分和价值。
电梯到达17层,突然抖动了几下,停住,照明灯熄灭,只有微弱的应急灯。是停电了。
倚在电梯里,我看着镜子,想着坐在角落里像水晶兰一样的夏秋,她明亮而幽深的眼睛,有力地看着我,向我伸手,然后又向我挥手告别。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是个瞬间捕获人心,让人欲罢不能,可又会带来黑暗和忧郁的人。
应急灯的光线越来越微弱,像是生命快要画上句点。我好想把这一切告诉夏秋,因为这样的窒息和无助,只有她才是我唯一的共鸣。
物管把我从电梯里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困了5个小时。
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回家,我模糊地看到家里被破坏得一团糟,碗的碎片,玻璃相框的碎片,摔烂的电吹风,铺满一地。我隐约听到安然在哭,重复地说对不起,原谅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日记四
我常常会想起她,是在夏与秋交替的季节里,那个像水晶兰一样女孩,她明亮而幽深的眼睛,有力地看着我,深深地捕获我,向我伸手,然后又向我挥手告别。
20x年6月8日,我升任了部门主任。在疯狂庆祝的喧嚣里,我喝得快要麻木。可是总能察觉到在我心底,有一个如琉璃般的牵挂,已经生根发芽,雪白透明,然后花一样绽放开来,藏不住。
我想,她该是参加了高考,已经毕业了。
又想,她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了。
安然说,我升职了,她要嫁给我,一刻也不能拖延。她对我说,再过一个月就去办理结婚登记。
苏晨,楼下大厅有个女孩儿说要见你。同事告诉我。
一定是夏秋,虽然我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我的。
我去洗手间,整理衣衫,剃了冒出半厘米的胡须。
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见我的时候,有些兴奋,也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对不起,苏晨,原谅我擅作主张翻阅了你的手机。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你的一切,包括生活,工作和爱情。
哦,没事,我不是也向你要过手机号码吗?
苏晨。
嗯。
昨晚你来找过我吗?
我看着她,她微笑着,眼睛却通红。我迟疑着,没有回答她,只是想快速地弄明白,她为何问我这么突兀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任何信息,除了她水晶兰般的样子。
昨晚高考结束,我喝醉了,我看到你了,是你带我走出酒吧的。我记得你山脉一样的鼻梁和植物一样充满水分的头发。你用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直到她终于掉下眼泪。
你抱过我的,是我允许你脱掉我衣服的。是吗,苏晨?
她尖锐的目光像箭一样刺痛着我的眼睛和心脏。
是的。我说。是我。
那为什么我问你,我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认识的,你却不知道?
她哭出声来,周围的目光开始向我们聚焦。
昨晚不是你对吗?你不可能忘记那个夏与秋交替的季节的。
是的。我说。不是我。
她像风一样把自己从沙发上连根拔起,然后被我坚如磐石的回答砸得粉碎。
是我。或者不是我。两枚威力一样的子弹。足以让她死亡。
她零落着冲出大厅,所有的人看着她,然后看着我。我没有追出去。
她在街上的十字路口跌跌撞撞,四面的车辆从她身边穿行而过,发出呼啸般的声响和撕裂般的喇叭声。
我尝试过想要找到她,可是她消失了,是带着绝望的。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发邮件的人叫做BrokenSummerandFall。
苏晨,我是夏秋,我怀孕了。我决定不去上大学了,因为我已经花光了父亲留给我的所有的钱。我像他一样写文字,以稿费支撑我剩下的时间。曾经我不停的旅行,在旅行的期许中找到存活的意义。可是自从我遇到你以后,认定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更好的人和风景。我知道每个人生下来就是要走向死亡的,可是在我死之前,我想弄清楚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回到家,安然准备了可口的饭菜。她说,还有几天就要结婚了,她很高兴。
安然,我叫住她。
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说,我刚刚升任主任,工作的事还有很多没有理顺。
不行,一刻也不能拖延。她一口打断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日记五
经常在深夜里接到从不同地方打来的陌生电话,每次接听,都没人出声,偶尔有线路传输的杂音。十秒左右,电话被挂掉,开始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在办公室里,我不停地刷新邮箱,像发了疯一样。终于等来她第二封邮件。
苏晨,我突然喜欢上了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因为来自四面的车辆从身边穿行而过的呼啸,会让我感到愉悦和眩晕。你知道吗,母亲说我是个克星。我小的时候经常乱跑,父亲因为找我,在十字路口被车撞死了。我的父亲就是被我克死的,母亲一直这么认为,并不再原谅我。她说,所有和我接触的人,都将是不幸的。所以我不想把无关的人变成有关。你也一样,我将不再见你。
20x年7月27日,我和安然约定的登记日期,天亮后就将如期而至。安然睡得很安稳,我却注定了要与失眠的夜相伴到天明。
孤独的夜是漫长的,我坐在飘窗上,看着百米之深的地面,车辆在深夜里穿过。我不停地抽烟。偶尔听到安然在咳嗽。
东边的光慢慢冲破漫无边际的黑夜,将要拂晓。云是紫色的,像是鸢尾的花纹,垂落在天边。
我和安然办理了结婚登记。
我的户口簿里,夹着一张纸,两个人,三行字。
一个和他无关的女孩。
一个与她相关的男人。
日记六
夏秋,20x年9月7日。
理智逼迫我忘记她。鬼使神差,我却又舍不得撕碎那张纸。
我和安然结婚了。
我给她回了这个简短的邮件,七个字。也许她不会再打开邮箱。因为她说过将不再见我,那么必然会屏蔽掉我的一切。
三个月后,安然总是在夜里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甚至无法入睡。
某个夜里,我接到她的电话。
苏晨,
对不起,是我。
她哭着,哭得很厉害。
我和母亲彻底决裂了,我已经离家出走,现在在车站。对不起,请你原谅,双子座的人总是容易沉陷在自我的纠结当中而无法自拔。我说过我将不再见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来找你,你若拒绝,所有的人将不可能再见到我,包括你。
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你在哪个车站,我来找你好吗?
不,我只想来你的家。求你答应我。
好,那我告诉你地址。
不用了,我知道你家的地址。
安然已经睡着了。敲门的声音有些急促。
她的肚子微微地突起,进门一把搂住了我。放肆地哭泣。
她说,她常常梦见一个漆黑的影院,她是唯一的观众,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坐下,看着模糊无字的荧幕,荧幕上像是他的父亲,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撞到在十字路口。她怵目惊心,想要抓住一个人的手,却发现空无一人。那样的绝望和苍白无力,让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开始吻我,咸的热的泪水滴在我的嘴角。
苏晨,我的心早就为你而开,你占据了我的全部。
我推开她。
夏秋,我和安然结婚了,她刚刚入睡,我不想打扰到她。
她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害怕。
她向我借了五千块钱。然后离开。那时凌晨两点。
夏秋转身,安然就打开卧室的门。她很精神,问我对她隐瞒了什么,为什么一个怀孕的女人深夜来到家里,还给她钱。
我们因此大吵一架。她昏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把她送进医院。
肺癌晚期。医生告诉我。
没什么大碍,疗养一下就好了,相信我,我很快就接你回家。我对安然说。
别骗我了,苏晨,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所以我说,一刻也不能拖延。我想这样的结局对你是好的,你终将拥有自由,并且不会因为抉择而为难。对我也是好的,至少到死,我也是你合法的妻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多次向她解释。可她还是在绝望中结束了生命。
是个初春,在幽暗的病房里,她经历了窒息和无助。
就像我困在电梯里的时候,看到应急灯的光线越来越微弱,看到生命快要画上句点。直到被恐惧吞噬。
日记七
安然死了,肺癌。我不想再见到你,你真的是个克星,是个会带来黑暗和忧郁的人。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在那个看不到尽头和希望的季节里与你相遇。你母亲说得对,所有和你接触的人,都将是不幸的,我不想和你有关。
BrokenSummerandFall。点击。发送。然后关掉电脑。
鼠标滴答的声音充斥在整个空荡的房间里。我沦陷在孤单和失眠之中。
眼看就要天亮了,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泣。又疯了一样爬起来,点烟,打开电脑,刷新邮箱。
我知道安然死了。对不起。是我不该捡起你的手机,是我不该唐突地挤进你的世界,惊扰到本该属于你的平静的生活。我本来计划好用你的五千块钱,把孩子生下来。可是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不想看到生下来的孩子像我一样是个克星,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恶棍。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才是属于我的,因为来自四面的车辆从身边穿行而过的呼啸,会让我感到愉悦和眩晕。那是我生命里阴影和黑暗的根源,也必将是我最好的归宿。
不,你不能死。
亮开的天空煞白煞白的,我点燃引擎,以最快的速度穿梭在全城的每个十字路口。
你不能死,夏秋。
闯了无数的红灯,绕了无数的路基。只想找到她,告诉她,我要她活着。因为20x年6月8日那个晚上,是我,真的是我。
那时候,酒精的麻木让我失去了方向,我看到鸢尾花纹的白色裙子出现在一个叫NIGHT的酒吧里。一个捕获了我的心的女孩,让我带她走,允许我脱掉她的衣服。
并不是我忘记了相遇的时间和地点,只是我没有回答而已。我爱着安然,同时爱着一个幽深得几近破碎的女孩。一个爱是平淡的,可以与子偕老;一个爱是疯狂的,所以欲罢不能。就像安然所说,那时,我因为抉择而为难。
她到底会在哪个十字路口,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驾驶着,我要找到她,就算搜遍全城。
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车子的引擎像我一样不受控制,五十公里的时速,碰开了漫天的鸢尾花瓣。紫的,白的,青的,眼花缭乱,撒满一地。
她真的碎掉了。我把她一片一片地拾起来,就像她拾起我的手机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孩子没有了,她昏迷了168个小时之后醒来。
失去了记忆,她忘记了全世界,唯独记得从新野开往丹江口的那次旅行,以及我的名字,山脉一样的鼻梁,大海般深邃的眼睛,充满水分植物一样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