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作品:张爱华《怜悯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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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作品:张爱华《怜悯的高度》  那天,我和朋友到天安门的小吃城吃晚饭,心情都不错。  小吃城的台阶上,靠边坐着一位盲人。天还亮着,我看得见他半睁半闭的眼睑以及柔和的眉毛,他正沉浸在一本书里——手指在一本盲文书上像按动琴键。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出来时天……

名家作品:张爱华《怜悯的高度》

  那天,我和朋友到天安门的小吃城吃晚饭,心情都不错。

  小吃城的台阶上,靠边坐着一位盲人。天还亮着,我看得见他半睁半闭的眼睑以及柔和的眉毛,他正沉浸在一本书里——手指在一本盲文书上像按动琴键。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出来时天就黑了,盲人站在台阶上,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身旁的水泥柱子是另一个轮廓。我们刚才吃饭时一直感慨夕阳西下的美丽,人生相聚的惬意;而他只是一个人,双目失明,只有拐杖和一本书,黑夜降临,他去哪里呢?他站在黑暗中越来越像一尊雕像。

  我朋友问他知不知道几点了,盲人笑了笑说:“几点了都没关系。”他声音节制、有修养,好像生怕影响了别人。他说话的音量刚够想听他说话的人听见:“这儿的空气真好。”他只顾抒发内心的恬静和满足,对来临的夜晚毫不恐惧。

  “天上有星星吗?”

  他问我们三遍。

  他从山东来,就想“看看天安门、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明天到里面好好走走” 。

  下了火车,是一个好心人把他引到这儿来的。

  他一口一个“主”、“好心人”,好像谁都是他可爱的邻居。

  他还是关心着星星,关心着明天将去的地方多么令人激动;我们执意要可怜他:“你吃什么?去哪里睡觉?”

  忙活了一阵,把他送到了旅馆,我们才松了口气,步行在北京街头。初秋的北京,气候温和,走在哪条路上都那么好。

  我们一直说着刚才。他笑我为什么跑着去买水,好像慢些就会犯罪,我笑他满街跑着找警察,好像要把罪过推给警察。说到这儿,我们就沉默了。无意中我们触到了痛处,碰上了实在的地方,说到了一个平时我们总是回避的词儿:罪过。

  我们深知彼此,没错,就是罪过。人人都有罪,怜悯,有时可以帮助我们赎罪。

  见我郁闷,他赶紧解释,希望我因为怜悯而快乐。“怜悯不要沉重,对这种事,如果人人都顺手搭一把就行了。”

  受到盲人的触动,夜晚显得深刻起来。

  当你对一件事、一个人施以怜悯的时候,你还不知道你碰上的是什么人,如果他比你高尚,那么在整个过程中,你会发现是自己被怜悯着了,不易觉察的,只有内心隐隐作祟的沉重感,继而渗透全身的思索……怜悯与被怜悯的对象已悄悄置换。

  记得我们走开时,盲人并没有说什么谢谢,只是点着盲文书说: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是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高尚的怜悯是那么容易被忽略,不是被别的,而是被人们浅显的善良忽略。

  一些时候,被怜悯者如同一座高耀的灯塔,而善良的怜悯者却是被抚照的人。

  我想起了另一次登山游览的经历。

  有灵魂的那个人身子却被牢牢地固定在滑竿上,他正用深沉的目光送自己的灵魂飞抵高处。他本来想独自坐在山脚下,别人都上山去好了。至于看景,他说:“所有的景都是一个景。”多年轮椅生涯,他早已修炼出来了。

  但他没能如愿,他不能走路,只能受制于人,尤其受制于亲朋。没人理解他的感受,他们甚至不了解他对他们的怜悯和爱。他又不能因此而憎恨他们,因为一切都是爱。

  无限的感受无人分享,人们只知道胡乱地抬他上山,先是轮椅,后是滑竿,在狭窄的碎石路上又换成了马,最后是山地农民的脊背。

  到山间休息的地方,他苦笑着,感谢朋友们把他折腾到此;而朋友们怎么回应他呢?不是坐在身边聆听他心灵的絮语,也不是安静地感受山水的佳妙,而是——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以猴子的姿态爬到树上,朝他招呼、嬉笑,以这种平民的怜悯方式对待一个不幸残损的贵族。

  这是我见到的最失败的怜悯的例子,一方怜悯着,另一方也怜悯着,却无法沟通。

  怜悯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情感。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才是怜悯产生的根源,其次才是善良,这导致了不顾精神内容的怜悯的差异和错位。

  将来有一天,人类的怜悯之情首先应该只是对着动物;现在还不行,怜悯的层次很难提高到欢呼和赞赏的高度。

  我常常带着羡慕的眼神儿看着被怜悯的动物,我也常常对它们滥加怜悯。

  有一段时间,一对灰色的鸽子总飞落在我家的阳台,样子遭人爱怜。有一天,我用一个小塑料盒,装上小米、面包屑,另一只装上水,悄悄放到阳台上。可是,那以后,它们再也没来。用吃食联络感情,是人们惯用的手法,鸽子似乎不喜欢这样。

  只有一次,我感受到了怜悯中包含的诗意。

  那是一个下午,在小公园的阳光下,忽然,在假山的另一边,传过来口琴的声音。

  这种久违了的乐器,偶然而又动情地,在那个下午,直指旧人旧事,让我在瞬间眩晕。

  又是一个拄着拐杖的人,我只能看清他的拐杖,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埋在手里,和那只发出动人之声的乐器贴在一起。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可他和幸福的人并没什么两样。

  我坐在离他不远的亭子里,他在山下,我在山上,我怜悯的感情一会儿像蝴蝶,一会儿像梦,我飞舞着,没有伤害。我诗意地享受着美妙的怜悯———谁怜悯谁忽然变得无所谓了,只要那种温润的感情存在就行。

  像所有要求不过分又有些自私的人一样,我偷偷地啜饮着别人心底的汁液,也算是偷喝别人的酒吧。

  我不动,我就那么坐着……那一刻,全部怜悯都化成诗情———我知道生活有时很苦,可我又没必要为此破费,不用跑过去以施舍的方式打扰别人,也不必求得谁的原谅,更不需要掩饰。

  怜悯是多么简单啊。有时,它只需要你听懂一句话,一支曲子。

  怜悯,也是一个人偶尔准确地捕捉住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