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秋夜》品鉴的杂文随笔 《秋夜》全篇以象征的手法,借景抒情,以物言志,寄托了自己与黑暗势力抗争,在艰难中顽强求索的精神。其思想性、艺术性结合得十分完美。 在现代文学大师那里,对秋的描写,可能再没有人能超过鲁迅了。秋的肃杀、秋的清冽、秋的萧瑟、秋的节……
鲁迅《秋夜》品鉴的杂文随笔
《秋夜》全篇以象征的手法,借景抒情,以物言志,寄托了自己与黑暗势力抗争,在艰难中顽强求索的精神。其思想性、艺术性结合得十分完美。
在现代文学大师那里,对秋的描写,可能再没有人能超过鲁迅了。秋的肃杀、秋的清冽、秋的萧瑟、秋的节操……统统可以在鲁迅的笔下找到。而秋的意境之高远、繁富,在鲁迅的笔下,也达到了极高的审美境界。有的作家失之于温婉,有的作家则过分渲染了凌厉,还有的则又缺失了意象与深幽的意境。
《秋夜》也许最能说明这一点。这是鲁迅写秋天的一篇著名作品,也是一篇极具社会内涵的散文诗。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文章一开头所定下来的基调是非常复杂的,第一,它沉郁异常,从语言节奏里可以体会到这一点;其二,它表现出一种执着与坚定,一种与鲁迅那种执拗的战斗精神相匹配的格调: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怎么样?我就这样,你能奈我何?
字里行间,既保持了鲁迅一贯的战斗风格,同时还透露出一种孤寂的情感。
枣树无疑有着极浓的象征色彩。
枣树光秃秃的,带着皮伤,但仍不顾一切地直刺着天空和月亮。其特点是:清醒,沉著,孤独,疾恶如仇,坚强不屈。它象征着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与黑暗社会斗争到底的斗士。夜空于是“不安了”,“避开枣树”,暴露了色厉内荏的另一面;月亮也被枣树刺得“窘得发白”,“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
写完了枣树,“我”的视点继续游移到“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它奇怪而高,非常之蓝,闪着星星的冷眼而自以为大有深意,并给大地降下繁霜。给人以高远、冷漠、险恶的黑暗感觉。而那些小粉红花,开得极细小,冻得红惨惨的,可还做着春天的梦。他们弱小,虽然受害,但是纯真,盲目乐观,它们象征着社会上心地单纯而善良的受压迫的弱势人群。
贯穿全篇的“我”,是以抒情主人公身份出现的,他是一个孤独而愤懑的探索者的形象。文章处处写景,却处处有“我”,处处在描写“我”眼中的`景,表达“我”的观感。写枣树,隐隐反映了他内心的孤独;而夜的天空阴冷、阴险、阴毒,同时又虚张声势,色厉内荏,这是“我”在向读者暗示夜空是加害于生灵的恶势力的总代表,他对它带着厌恶和仇恨的感情;在“我”的眼里,小粉红花在死亡临近的时刻,还“瑟缩地做梦”,“我”对她的同情与怜爱隐然可感;枣树不顾自身的伤痛和危险,矢志不渝地与制造黑暗与寒冷的夜空搏斗,并最终取得胜利,“我”对他怀有敬意;小青虫追求光明,却不慎自投灯火,“我”对它既怜悯、同情,又赞叹不已。
“我”的外在形象,于开篇之时,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怀着沉重而愤懑的心情的孤独者形象;行文至最后,则让读者在昏暗的灯光的背景中,看到一个孤独的思想者形象跃然纸上。
“我”又是一个线索人物,本文写秋夜的景物,看似很散,难以把握,但由于有“我”的感情线索,散乱的景物就有机地组成一体了。
《秋夜》在艺术性上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
文章营造了一种冷寂而深邃的独特意境。“奇怪而高”的天空,映着冷眼的星星,洒在野花草上的繁霜,夜游的恶鸟……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清冷肃杀又似乎大有深意的秋夜。鲁迅为这个秋夜所选定的景物,均具有冷峻、清寂、肃穆的特点,它们以静态居多,其间往往突然杂以鲜明的动态。比如在一系列静态的描写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哇一起,夜游的恶鸟飞过了。”于是收到了“鸟鸣山更幽”的效果,而那肃穆、冷寂、深邃的意境也随着凸现了。
其次是贯串文章始终的既孤独又悲壮、既彷徨又执着、既虚幻又清醒的复杂心绪。这种复杂情绪,通过象征的手法、借景抒情、借物言志等方法表现了出来,更巧妙的是借客体的氛围传达主体的心绪。文中那脱尽了叶子、“默默地铁似地直刺天空的刺树”,那知道“秋后要有春”的小粉红花,那做着“春后还有秋”的梦的落叶,那夜游的恶鸟,那夜半的笑声,还有那“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的小青虫,它们和那冷漠、高远、深邃的秋夜相揉合、相呼应,营造出一种具有独特感染力的艺术氛围。
正是由于象征性的意蕴,使本文升华一首具有深刻社会内涵的诗章。
鲁迅自称是一个散文式的人,但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当他善感的心灵受到触动,或身在大苦闷中而意欲作诗的突围时,采用散文诗的形式是适宜的。鲁迅接受过尼采和波德莱尔的影响,用他的话说,是摄取了“‘世纪末’的果汁”。尼采是旧轨道的破坏者,一生与“庸人”作战,著作多用箴言集成;波德莱尔写人间“罪恶的圣书”,没有尼采似的强者的力,而竟陷入颓唐。两人在鲁迅这里构成一种奇异的结合,鲁迅以一个东方人的巨大的创造力,吸纳了代表日神与酒神两种完全相悖的文化原质,使《野草》充满内在的张力,同时显得更加博大深遂,更富于瑰奇的色彩。《野草》和鲁迅的其他作品一样,同样表现出对生命的极度关注,不同的是更多地从客体返回主体,是作者对于生命的一个自我眷顾与反思。他明白地把世界分为“身外”和“身内”两部分,个体生命于是成了黑暗的承担者。这种关系,在《秋夜》里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鲁迅毫不讳言在他看来乃是实有的黑暗与虚无,却又认为,不是没有可能从反抗中得救。希望在这里被悬置起来了,反抗成了唯一可把握的现实。《秋夜》中的枣树,便赋予了这样的社会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这里写到了小粉红花做着的“梦”。《野草》的深刻哲思与美学意蕴,很多都是通过“梦”来表现的,一般说来,象征往往经由梦境的创造来完成,读者可以在梦幻中思考它精确而又众多的歧义,摸索它同现实的对应性联系,探测作者的灵魂的深度。
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林贤治曾经讲过:“作为一部灵魂书,《野草》开辟的境界,在中国的精神史和文学史上,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置于同时产生的如艾略特的《荒原》等西方现代文学经典之列,一样卓然不凡。”而《秋夜》作为这本书的开篇之作,她的美学价值无疑是极其珍贵的。
附:秋夜
鲁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目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目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目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目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