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李凭箜篌引》鉴赏、赏析和解读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
李贺《李凭箜篌引》鉴赏、赏析和解读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优雅而美妙的音乐,或雄壮高亢,或婉转悠扬,或哀怨低沉……常常会将人带进梦一般轻灵迷离的境界,引起神与物游的独特想象和深情陶醉。音乐和文学特别和诗是紧密结合的。中唐,音乐艺术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诗坛高手驰骋才情,竞相用诗来表现音乐的美妙,在诗中重现音乐那美妙动人的境界。因此,在中唐诗坛上便出现了大量描写音乐的著名诗篇,这是唐代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就是唐诗中描写音乐的名篇之一。
此诗大约作于元和六年李贺在京城长安时期。李凭是作者同时代的梨园弟子,因善弹箜篌而名噪一时,受到当时诗人们的赞誉。当时的另一位诗人杨巨源在《听李凭弹箜篌》诗中说:“听奏繁弦玉殿清,风传曲度禁林明。君王听乐梨园暖,翻到云门第几声。”又说:“花咽娇莺玉潄泉,名高半在御筵前。汉王欲助人间乐,从遣新声坠九天。”顾况也有《李供奉弹箜篌歌》,可见李凭在当时的影响。箜篌是古代一种弹拨乐器。《旧唐书》说:“箜篌,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以祠大乙。” 《文献通考》说:“箜篌,唐制似瑟而小,其弦有七,用木拨弹之……有大箜篌、小箜篌。”《通典》说:“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三弦,竖抱于怀中,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从李贺诗中“二十三丝动紫皇”看,李凭所弹的乃是竖箜篌。“箜篌引”是乐府旧题,属《相和歌辞》,最早的《箜篌引》据《古今注》载:
“箜篌引”,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呼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歌,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霍里子高还,以其声语妻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声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焉。
这首《箜篌引》是这样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李贺这首诗是第一次用乐府旧题实写箜篌演奏。诗人采用颇富浪漫的手法,极力描摹和渲染李凭秋天月夜在长安梁园里弹奏箜篌的音乐效果,生动传神地再现了演奏者所创造的惊天地、感鬼神、动人主的音乐境界。使这位音乐家的凝云逗雨、泣鬼愁神的弦声遗响千古,永远震动读者的心灵。
李贺对李凭弹奏箜篌的赞美,是别开生面的。打开诗篇,乐声顿起,那绝妙的箜篌声荡漾天地。第一句描写箜篌的精美,弦是吴地出产的精丝,器身是蜀地出产的优质桐木。“张”是引弦弹奏。“高秋”是深秋九月,点明了演奏的时间。二、三句描写弹奏的效果,音乐声使山间的行云凝聚、低垂,停止了流动。湘江的女神湘君、湘夫人听到这箜篌声,竟然会在斑竹林中悲啼洒泪,那善于鼓瑟的素女,也被音乐感动得哀愁不止。那么,是何处的音乐这样动人心魄?“李凭中国弹箜篌”,“中国”即国中,当时的都城长安,交代了演奏的地点和人物。诗人在点明演奏的地点人物之前,先为李凭的登场渲染了一个浓郁的音乐气氛,先声夺人,使读者对于这位弹箜篌的名手有更深刻、更强烈的印象。
紧接着,诗人直接描写箜篌的声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听,乐声是多么激越清脆,就象那昆仑美玉碎裂的声响;乐声是多么舒缓柔和,就似那对舞的凤凰在悠扬鸣唱;乐声又是如此凄淡哀怨,就象那残荷泣露含着无限忧伤;乐声又是如此明丽而适畅,就象那兰花吐蕊,解颐开颜,栩栩自得,笑声中送来阵阵芳香。这两句诗用了四个比喻,有听觉、有视觉、有嗅觉,交错变化,新颖贴切。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四个比喻又代表着箜篌的四种声音:适、怨、清、和。兰花吐笑为“适”;芙蓉泣露是“怨”;昆山玉碎为“清”;凤凰欢鸣是“和”,这是李贺成功的运用形象思维的最好例证,“寓言假物,譬喻拟象”,达到了巧夺天工的程度。
然而诗人的目的并不是对音乐声音的直接描写,而是重点渲染它的艺术感染力,向读者展现演奏者创造的音乐境界。所以,通篇中只用了十四个字描摹箜篌之声,恰到好处地一点,然后又重新写乐曲的艺术效果。
先写人间。唐代的长安,方圆七十多里,呈正方形,每面有三座城门,四面共十二门。李凭的演奏使长安秋夜的气候变暖了,还感动了天神紫皇。这两句从人间到天上,实虚结合,使箜篌的声情已同外界的景物融为一体,结合成统一和谐的音乐形象。
接下四句,演奏进入了高潮:“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女娲”,是我国神话传说中的一位女神。远古时代,地塌天裂,凶灾四起,女娲采炼五色石修补苍天,又消除其它祸患,才使得剧烈动荡的宇宙安定下来。乐声传到天上,正在补天的女娲听得入了迷,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职守,结果石破天惊,秋雨顿倾。诗人浪漫主义的大胆奇特的想象在这里达到了极致,他以极度夸张和机敏的联想,形容箜篌之声的穿云裂石,竟然惊破女娲炼石补成的天宇,逗落一场急骤的秋雨,是一般的摹拟音乐声所不可比的。著一“逗”字,就融情入景,化实为虚,引起读者无限的想象。诗人少年时代追求的“笔补造化天无功”( 《高轩过》)的艺术境地在这句诗中得以实现了。
演奏的高潮过后,便是尾声,诗人由天庭而转入神山。他见到神妪也为这优美的音乐而感动不已。“神妪”是晋干宝小说《搜神记》中的人物:“永嘉中,有神见于兖州,自称樊道基,有妪号成夫人,好音乐,能弹箜篌,闻人弦歌,辄便起舞。”一个“梦”字表现了李凭高潮演奏后的精神状态。经过刚才那一阵兴会淋漓的演奏,这位艺术家带着激情抒发后的疲倦和恬静,轻抚丝弦,弹出如梦似幻的终曲;眼望迷雾朦朦的远方,神思飞越,恍若来到神秘的深山,那善于弹奏箜篌的仙女成夫人向她请教箜篌技艺;乐声使潜藏在幽涧中的“老鱼”和“瘦蛟”也在水中跳跃,扬波起舞,这是多么神奇幽幻的境界。诗的后两句又回到了开头出现的美丽的秋空中。“吴质”即吴刚。据《酉阳杂俎》载:“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寒兔”,神话曾传说“月中有兔与蟾蜍”( 《五经通义》)。夜深了,天上洒下了晶莹的玉露,而沉浸在优美的音乐境界中的吴刚,还在倚桂出神,袅袅的余音还在他的耳边萦绕,无穷的韵味还在他的心中回旋;而桂树下的寒兔也领会到了音乐的美妙,竖起耳朵在倾听,以至于露水打湿了全身还不觉得。明月皎皎,余韵悠悠,诗人就这样在瑰丽奇异的幻想中情韵不尽地结束了诗的音乐。
文学不同于音乐,文学作品不能用音符来反映生活,更不能用音符去记录下音乐的演奏。那么,怎样才能使文学作品重视音乐,用文学语言描写出音乐形象呢?在诗中描写音乐形象尤其困难,成功的作品并不太多。因此,天才的诗人便运用形象思维和比兴的方法,把听觉接受到的音乐形象和自己的思想感情融为一体,展开丰富的联想,遨游在音乐与万物之间,选择贴切的、恰当的事物或典故来作比喻,并合理地进行夸张,使读者从具体的事物和熟知的典故传说中,领悟到音乐的内容,体会到演奏者的思想感情和艺术造诣,并产生联想,仿佛亲临演奏的场所,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中。李贺在这首诗中就是这样攫住读者的。
在李贺之前,唐代已有过描写音乐的诗歌,李颀有《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和《听董大弹笳弄兼寄语房给事》,韩愈有《听颖师弹琴》,白居易有《琵琶行》。无论在描写音乐演奏的技巧上,还是在渲染音乐艺术的感染力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李贺这首诗的内容平常,不过就是描写李凭弹箜篌技艺的高超,而诗中所表现的意思无非就是“响遏行云”、“声若鸾风”、“鸟舞雀跃”一类旧套在这样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是不容易的。然而,诗人不落窠臼,陈年老酒用了一个美丽的新瓶,俗套中出新意,以惊人的艺术之笔将此平常的题材描写得生动活泼,丰富多彩,完全可以和白居易、韩愈等同类题材的作品争妍比美。
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一样,写音乐的美妙声音都用比喻。韩愈的是用昵昵的女儿之语,战场上勇士的驰骋,浮云柳絮的飞扬;白居易的是用急雨、私语、珠落玉盘、莺语泉咽等,都是生活中常见之物。而李贺诗中所作比的事物则大不一样,出产美玉的昆仑,原是个充满神话色彩的遥远的地方,凤凰更非现实世界所有,谁人又听到过芙蓉哭泣、香兰欢笑,这些使李贺诗散发出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别具一种奇丽朦胧的美。同样写音乐的感染力,韩愈的是:“首闻颖师弹,起座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颖师弹琴的感染力是通过诗人自身的感受用诗句直接表露出来的。而李贺则不然,在他的诗中我们看不出对李凭的音乐技巧有任何直接评价,也几乎找不到诗人表现自身感受的一点点痕迹,所能看到的听众是神话中的“湘娥”、“素女”、“神妪”、“吴质”,还有拟人化了的“芙蓉”、“香兰”、“老鱼”、“瘦蛟”。这种浪漫主义手法把多种不相干的形象组织起来,让它们跟着李凭的箜篌声或悲泣、或欢笑、或沉思、或跳跃,创造出一个异想天开的美妙意境,其中也充满着诗人浓郁的情感,吸引和感染着读者。不同的表现手法可以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如果说韩愈的诗能够直抒胸臆,显得雄健深沉,那么李贺的诗则得力于想象,更显得意兴万千。正如清人方扶南所说:“自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这个说法具有一定道理,他说明了三个人的不同的创作风格。
奇特丰富的想象,光怪陆离、色彩斑烂的比喻夸张,这是描写音乐形象所必需的,也是《李凭箜篌引》中突出的艺术特色。李贺的诗一向充满着神奇而瑰丽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在《李凭箜篌引》中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玉石碎裂,凤凰鸣叫,荷花哭泣,兰花欢笑,这是多么神奇;石破天惊,逗下秋雨,这是多么大胆;老鱼扬波,瘦蛟跳舞,这又是多么诡怪,五光十色,耀人眼目。这种想象又是同比喻紧密结合,融为一体的。全诗十四句,运用形象作比有十六处之多。十六项比喻中,江娥、素女、昆山、凤凰、女娲、神山、神妪、老鱼、瘦蛟、吴质、寒兔,皆非现实生活中事物。其它如芙蓉、香兰、十二门、二十三丝,虽为现实事物,但又予以拟人化,或与超现实事物相结合,成为另外一种理想中的事物,使他所描写的形象高不能再高,妙不能再妙,产生一种幽峭、缥缈、深沉而动人心魂的艺术魅力,造成一种神秘朦胧的状态,令人不可捉摸,却又能引起人们的广泛联想,把人们的精神情绪很自然地引到音乐的气氛中去,和诗中的仙人神物一同欣赏李凭的美妙演奏。
这首诗在线索的结构上颇具匠心,全诗以一场秋雨的生发消歇为线索。开头两句,九月深秋,箜篌之声回荡的天空,行云低垂凝聚,正在酝酿着一场秋雨;“十二门前融冷光”,说明秋夜的气候变暖,正是山雨欲来的征兆;而后则是石破天惊,秋雨如注;逐渐雨歇云收,山影重露;最后云散月出,雨后的天空更加美丽,桂树上洒下了芬芳的玉露。这样表面用一场秋雨为线索,实际是表现了一支箜篌曲的全过程,构思十分巧妙。
诗人充分运用自己的感觉、印象和想象,创造了一个神与物游的境界。他的神奇想象,他的抽象感觉,他的思想感情都借助于自然界和神话传说的具体意象所表现出来,使之可见可感。一曲箜篌将人带到了空中水上、荒山都城、天庭月宫,漫游了一个神的世界、仙的世界、神话的世界和童话的世界,最后又回到人间世界。外在的物象同内在的情思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神奇而瑰丽的艺术世界,使读者的情思也在诗的境界中变幻飞翔,时而柔和,时而紧张,时而快慰,时而激昂,真正享受到了艺术带来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