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的倾城之恋 导语:跟同时代的人相比,梁实秋的婚姻可以用完美来形容。梁实秋的妻子程季淑既能上得厅堂,又能下得厨房,既有新女性的视野和知识,又有传统女性的贤惠与忠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与梁实秋不离不弃,形影相随,相夫教子,尽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 出……
梁实秋的倾城之恋
导语:跟同时代的人相比,梁实秋的婚姻可以用完美来形容。梁实秋的妻子程季淑既能上得厅堂,又能下得厨房,既有新女性的视野和知识,又有传统女性的贤惠与忠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与梁实秋不离不弃,形影相随,相夫教子,尽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
出身大户,童年悲苦
程季淑出生于北京的大户人家,祖籍安徽绩溪,和胡适是同乡。她的祖父程鹿鸣曾任直隶省大名府知府, 为官清正廉明,很得百姓拥戴,离职时除了百姓送的10多把万民伞以外,身无一物。其父程佩铭是家中长子,在京经营笔墨店“程五峰斋”,全家的衣食住行、生活支出全靠开店所得。程季淑的母亲是长嫂,“长嫂比母”,整日里操持家事,以身作则。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后来,其父只身到关外谋生,客死他乡,此时程季淑年方9岁。程季淑同胞5人,大姐孟淑比季淑大11岁,嫁到丁氏家中。她的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均青年早夭, 只有程季淑一个人与母亲始终相依为命。
小时候的程季淑饱尝生活之艰辛。父亲死后,母女寄居在叔伯家中,没有经济来源,其困窘可想而知。有一回一位叔父清扫房间,让程季淑抱一扇石屏风到屋外擦拭,那时她只有10岁左右,出门不小心摔倒,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大声呵斥之后,命她长跪在地,久久不让起来。梁实秋的女儿文蔷曾经这样记述:“妈妈娘家人口众多,经济不裕,叔伯辈对女子上学不无烦言。妈妈尽力节俭,但求不致辍学。每日清晨食冷饭一碗, 中饭无着。每至中午,同学聚集共用午膳之时,妈妈则借故避走,以免被发现其窘境。如是者数年。后入北京女高师,住宿就读。北平冬季严寒,宿舍无取暖设备。校方规定每日用水擦洗地板,擦毕,水即结冰。每晚发给一个‘汤婆子’(铜质的热水壶),用以取暖,但无济于事。次晨,双腿仍冰冷如故。造成日后‘寒腿’之病根。上体操课,学校规定要穿全白上衣,妈妈只有一件带有蓝方格的白布上衣。向叔伯讨钱买衣,必遭训斥。一筹莫展,穷极智生,连夜不眠,将蓝色经纬棉线一一抽出,得以通过检查,符合学校规定。”
童年的悲苦经历难免留下心灵的创伤。有人因此怨天尤人,报复社会,有人则忆苦思甜,倍加珍惜平静生活。程季淑当属于后者。
1921年,程季淑从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毕业以后,被担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的同学欧淑贞聘到该校做教师,这才安定下来。也就是这时候,她和梁实秋的恋情拉开了序幕。
媒妁之言,自由恋爱
程季淑和梁实秋的婚姻,属于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可谓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程季淑有位好友名叫黄淑贞。她的父亲和梁实秋的父亲是莫逆之交。黄淑贞想把自己的好友介绍给梁实秋,便托母亲为程季淑写了个红纸条,正式到梁家提亲。其时,梁实秋还在清华学校读书,有一天放学回家,见父亲桌上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零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梁实秋心里一动,向大姐询问原委。大姐说,她已经陪母亲到黄家去相过亲,看见了程小组。她对程季淑印象不错:“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梁实秋赶忙问,“有什么没有?”答曰:“什么也没有。”
梁实秋心里有了底,也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女子产生了兴趣。他决定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做个朋友,但没接到回信。不久,梁实秋忽然收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诉她“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据推测,这应该是黄淑贞写来的。于是,梁实秋给程季淑打了个电话。对方一听梁实秋的姓名,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梁实秋则直截了当地要求去见面一谈,程季淑犹豫了半天,终于答应了。程季淑从小生长在北京,满口道地的北京话,声音柔和清脆,可用“珠圆玉润”来形容。通话之后,梁实秋欣喜异常,少男的怀春之心被熊熊点燃。
一个星期六的午后,梁实秋准时来到宣武门外珠巢街的女子职业学校,黄淑贞和程季淑一起走进来。黄淑贞给他们做了介绍,就要借故离开,程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可见,这是一个很腼腆的人。跟大姐介绍的一样,程季淑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梁实秋始终记得,那天程季淑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棉袄,一条黑裙子,长抵膝头。脚上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了许多孔,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后来程季淑告诉梁实秋,她也很喜欢那一天梁的装束――一件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穿着一双棕色皮鞋。也是很普通的学生样子。两人聊了一会儿,梁实秋起身告辞,并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两人的恋爱生活正式开始了。那时,清华学校不招收女生,男生接触异性朋友的机会很少。梁实秋每个星期日都风雨无阻地进城去会女友,很被羡慕。同学们戏称他为“主日派”。梁实秋的三妹亚紫在女师大读书,也和程季淑成了很好的朋友。梁实秋承认自己在清华的最后两年没怎么好好读书。“青春初恋期间谁都会神魂颠倒,睡时、醒时、行时、坐时,无时不有一个倩影盘踞在心头,无时不感觉热血在沸腾,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如何能沉下心来读书?”
梁实秋和程季淑一起去公园,一起看电影,卿卿我我。但在那个蒙昧初开的年代,男女约会几乎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经常有人在他们身后吹口哨,即使不吹口哨,也往往投以惊异的眼光。乖巧孝顺的程季淑把自己恋爱的情况全盘告诉了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鼓励她,同时也警告她要慎重,以免被叔父们见到。本来梁实秋的家人除亚紫外,也没人知道,但事有凑巧,有一天他们被梁实秋的父亲撞上了。那天,梁实秋、黄淑贞和程季淑正在公园的亭子里饮茶,忽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他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他们,走过来打招呼,梁实秋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父亲。程季淑没有忸怩不安,而是很得体地回答老人。过了一会儿,父亲代梁实秋付了茶资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跟梁实秋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经常给他零花钱:“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双方父母的大度与理解,使这对年轻人的恋情一路平稳地进行下来。
恋爱也掀起了梁实秋的写作热情,此间,他创作了一些情诗和小说,里面处处可见程季淑的影子。他在1923年2月1日《创造季刊》一卷四期上发表了《怀――》、《答赠丝帕的女郎》、《赠――》等3首情诗。
且录《答赠丝帕的女郎》的其中几句:“吾爱!你遗我的丝帕,已又析成丝――丝丝的将我缚着。芳泽、柔腻,全凭缕缕的丝端寻着,爱情的使者――丝帕。那斑斓的痕迹,是我的泪痕,还是你的?早片片的综错吻合了,又何须辨识……”
长诗《尾生之死》则发表在1923年4月清华文学社出版的《文艺汇刊》上。诗中写道:“尾生张目一望――尽是一片冷僻的荒场,‘我若和我的爱人要会, 啊!可在哪方’。他怕那灿烂锦簇的人间,那里人们的心情烟消火灭的寂静,那里人们板起冷酷的面孔,那里是蹙杀生机的雪地冰天……”此时,离梁实秋毕业还有两个月时间,他毕业以后将要去美国留学。这首诗或许就有与程季淑相约守候的含义吧?
1923年8月17日,梁实秋远赴美国。在此期间,程季淑的叔叔们曾经表示要给程季淑做媒,将她嫁出去,且找好了某部的一位职员。程季淑委托比较温和开通的八叔(程缵丞先生)向其他叔叔说项,同时请黄家出面通知梁实秋的父母,由梁家央人正式来提亲。八叔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本来梁实秋和程季淑商量了好几个应急方案,八叔的答复算是最让人满意的结果。此后,两人鸿雁往来,书信不断,感情日益加深。
1926年夏天,梁实秋从美国返回,应聘到胡适主持的国立东南大学就教。他们决定先安定一下,在半年以后的寒假正式结婚。
跟随丈夫,作伴天涯
1927年2月11日,梁实秋和程季淑的婚礼在北京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举行。事先由媒人来往奔走,采取最传统的方式,所有程序都没有落下,按部就班进行。仪式过程中,梁实秋因戒指太松把戒指弄丢了,程季淑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确如程季淑所说,只要心在一起,没有戒指的婚姻同样美满。此后数十年的时间里,因为时局动荡,梁实秋颠沛流离,走遍大江南北,程季淑或留守,或陪在他身边,毫无怨言,尽到了一个贤妻良母的责任。
结婚仅仅10多天,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逼近南京,空气越来越紧张。母亲关心他们,要小夫妻暂且观望不要南下。父亲却把梁实秋叫到书房私下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着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梁实秋也是百感交集。父亲是传统家庭的过来人,明白家庭对青年的束缚,而儿子也为父亲的情怀所深深感动。
脱离家庭牢笼的梁实秋夫妇先来到南京,因为局势的原因,不久又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上海,在此定居下来。生活虽然清苦,但小两口和和美美。梁实秋应聘为《时事新报》“青光副刊”的编辑,同时在大学兼职,辛勤赚钱;妻子料理家务,接待亲友,成了长期的家庭妇女。她每天晚上都等候着丈夫归来。其间有一个细节令梁实秋久久难忘。一天晚上,梁实秋刚到家,妻子问他:“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听着你‘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相符。”
不久,他们的大女儿文茜和儿子文祺先后出世。妹妹亚紫结婚后也住在上海,和他们做了邻居。其间梁实秋的父亲、母亲都曾到上海来,很满意儿子、儿媳的生活。
1930年夏天,梁实秋接受朋友杨振声的邀请,到青岛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全家又远赴山东。程季淑的寡母也来到这里,跟他们一起生活,一家老少三代安家立业,这也成为梁实秋一生中难得的美丽时光。他们的小女儿文蔷在青岛出世。夏天,每到周末,梁实秋和程季淑就带着孩子到海边玩。夫妻俩在海边晒太阳,孩子们奔跑着逐浪、捉螃蟹,欢声笑语传出很远。梁实秋从北平专门订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篦子,自认为在青岛是独一无二的设备,他们从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在冬日里烤肉,大宴闻一多等宾客。平日里,梁实秋安心教书、写作,并开始翻译成就了自己名声的《莎士比亚全集》。
1934年夏天,梁实秋应胡适的邀请,到北京大学任教。一家人恋恋不舍地离开青岛。临去时,房屋租约还有3个月没到期,程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3个月的租金,而房东王先生坚决不肯收。两人为此争执起来,场面非常动人。梁实秋感慨于妻子的处事之道,也感慨于山东人的淳朴憨厚,笑着说,“此君子国也!”最后,房东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而程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得一尘不染。
梁实秋夫妇带着孩子重新回到北京的大家庭里。梁实秋的母亲年已60,她说:“好了, 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而程季淑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了。梁家一门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吃喝拉撒、各种繁文缛节哪里都要照顾到。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梁实秋就要拉着文蔷到里院分别向父母问安。而程季淑每天早晨负责沏盖碗茶,公公喜欢喝茶,太烫、太凉都不行, 必须把握住准确的时间。每天晚上,她还要伺候公公一顿夜宵,等老人们都安寝了才筋疲力尽地转回屋。至于每日大家庭共用的两餐,虽有厨师料理,但调配设计仍需程季淑负责,也需大费心思。此外,缝缝补补、教育孩子,对外采办或交涉,都必须程季淑出面,左右维护。这些琐事看起来小,但疏忽了哪一个,都要遭到指责。好在程季淑是吃过苦的人,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角色,能够举重若轻地应付下来。
1935年10月,梁实秋创办《自由评论》,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冰心、李长之以及周作人等人都是他的作者。在和众多作者的交往中,程季淑偶尔隔着窗子看见出入的客人,就问梁实秋:“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果然,后来有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希望梁实秋笔下留情,被梁实秋拒绝。程季淑支持丈夫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梁实秋说,他从程季淑身上看到了其祖父的风骨。梁文蔷也在文章里提到,一次,她与父亲论及“廉”字。父亲说:“一个男人能不能抵抗得住金钱的诱惑,很大一部分要看他妻子的德行。你妈妈比我强,她支持我,鼓励我,使我向上,我感激她。”妻子对丈夫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有一个贪财鄙陋的妻子,日久天长,丈夫难免被拉下水。
真正的困难来自于1937年以后。日本人悍然发动了侵华战争,整个中国陷入危机时刻。梁实秋被迫离开北平,到大后方参与抗日运动。而程季淑却因为母亲体弱、孩子幼小而无法脱身,带着老老小小继续寄居在婆婆家中。这一别就是6年之久,遭受的苦难也比别人更甚。北平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很少见到,傀儡政府就把用糠麸花生皮屑掺入杂粮的混合物卖给老百姓充饥,美其名曰“文化面”。为满足一家老小口腹之需,程季淑像个男人一样百般打点,四处张罗,费尽心计。同时又要周旋于小叔、小姑之间,闲言碎语,在所难免。据文蔷回忆,“妈妈一概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一次,婆婆抱怨开销过大,谓:“一碗水,大家�,还成啦!”言外之意,指程季淑一房不该白住祖产,接受梁父的接济。半个世纪后,文蔷依然痛心:“给我的最深印象是,她自院内祖父母房间匆匆走出――妈妈年轻时走路很快,生气时走得更快 ――走进我们的住房,站在过厅正中的一个大餐台前,倒一碗酽茶,闭着眼,皱着眉,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按着胃部,一边喘息,一边一口口的吞下苦涩的茶。那时,稚龄的我虽不懂大人的事,也知道妈妈又被欺侮了。我无法安慰她,只知道要乖一些,别再惹妈妈生气。妈妈遇有任何不如意事,总是忍耐,日久天长,竟抑郁成疾。”程季淑得的病是“精神性饮食反常”。病发时一口气吃16块大槽子糕,才能稳住昏厥现象。那时医学不发达,无法理解精神和肉体的密切关联。医生诊断以后说,没什么病,只是体虚,多吃点好东西就行了。梁母便冷言冷语地说:“你二嫂啊!身子骨儿可娇嫩啦!什么病没有,就是得吃好的!”尽管如此,程季淑还是忍辱负重,恪尽孝道。一直到自己的母亲去世以后才跟梁实秋联系,带着孩子赶奔四川,一家团圆。
从北平到四川,是一段漫长的跋涉。1944 年夏天,程季淑一家由其堂弟道良护送,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此后,程季淑带着3个未成年的孩子,坐独轮车、搭闷罐车、乘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夜以继日,终于抵达目的地。难以想像,这个柔弱的妇女身上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团聚之后,夫妻达成共识,即: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
第二年,日本侵略者投降了,梁实秋和程季淑又辗转返回阔别已久的北平,本以为从此可以安心过上好日子了,谁知内战又起。到了1948年,平津战役拉开序幕。因为立场问题,梁实秋只得撤离。程季淑要为三妹亚紫处理房产,不得不留下来。梁实秋不舍,程季淑毅然决然告诉他:“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战乱之中房子不好卖,买方多有刁难,最后逼得程季淑说了狠话:“一个人做事要凭良心,我们两人谁若是黑了良心――你听外面正在开炮――谁就不得好死。”对方这才软下来,说:“唉,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别赌咒啊!”交易才算顺利完成。此后,程季淑一个人乘飞机、搭车、坐船,辗转来到广州,再次和梁实秋团圆。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夫妇患难与共,总算有个心理安慰。
广州的生活相当艰辛。由于物价飞涨,每当梁实秋发了工资,程季淑就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银楼,将钞票换成银渣子。即使这样,她还时常接济逃难来的大学生。1949年,战火南移,梁实秋再次逃难,和程季淑带着小女儿文蔷来到台湾。
少年夫妻,老来佳侣
梁实秋进入台湾师范大学任教。程季淑继续做家庭主妇,大女儿和儿子留在了大陆,此后一别就是20多年。程季淑直到临终也没见到儿子和大女儿的面,她把所有的精神寄托完全放在丈夫和小女儿文蔷身上。洒扫庭院,料理吃穿,可谓无微不至。
其间梁实秋由于饮食无度,运动太少,得了糖尿病,程季淑引咎自责,认为自己所调配的食物不当,四处讨要治疗糖尿病的药方,向人请教如何改善饮食结构,把供应梁实秋的碳水化合物食物减少到最低限度。梁实秋喜欢吃炸酱面,平时至少要吃两大碗,程季淑给他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并大量地吃黄瓜拌粉。有时梁实秋不得不参加一些应酬,为避免梁实秋在酒席上大吃大喝,就给他口袋里放一个三明治。别人饮酒吃菜时,让梁实秋以此充饥。在严格的饮食控制下,梁实秋的病再也没有恶化。程季淑感慨地说:“有一些所谓‘职业妇女’者,常讥笑家庭主妇的职业是在厨房里,其实我在厨房里的工作也还没有做好。”但梁实秋认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好了。不过从这句话里也可以看出,程季淑把家庭妇女当成了自己的职业,从家庭分工来看,她确实是以支持丈夫为核心,把自己和丈夫紧紧绑在一起,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有一次,文蔷看到一张字条,上面是程季淑的笔迹:“别忘了我自己”。还有一次,程季淑给文蔷写信,信中说:“……你别像我似的,一辈子就没放肆过,小时不能玩儿,大时不能玩儿。现在老啦,拘谨成了天性,让我狂欢一下,也狂不出来了。好像老太太的脚趾头,弯曲了一辈子,再让它直也直不起来了……变成了长期的郁闷,非常苦恼。”这说明她也有过心理矛盾,也曾审视自己的内心。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终生围着锅台和柴米油盐打转转,并隐忍于此,力争将其做到极致,很不容易。
看程季淑的照片,颇具佛相,越是晚年的照片越显得慈祥敦厚。她和蔼、包容,对待仆人从不见外,都当成自家人对待。有一位C小姐,在梁家做工7年,平素忠于职守,干活认真,跟梁家上上下下处得非常好。结婚前,程季淑为她准备了电视机、梳洗用具、厨房用具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结婚时婚车从梁家出发,鞭炮齐鸣,彩车亮丽,邻居还以为是梁家在嫁女,赶来祝贺说:“恭喜,恭喜,令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C小姐父母都是乡下人,无以表达,只是一次次诚挚地表示谢意。后来,梁氏夫妇离台赴美,C小姐赶来送行,站在梁家门口洒泪挥别。
还有一位帮工的W小姐,在梁家做工5年。临别时程季淑也为她置备了生活用品,又送她一架在当时比较珍贵的缝纫机。此后这位仆人也常来梁家探视。
1966年8月,梁实秋从台湾师范大学退休,终于有时间陪妻子了。女儿已经远嫁美国,他们的两人世界安静而祥和,仿佛又回到了40多年前的初恋。两人常去的地方是阳明山,在附近找一家旅社,吃完饭睡个午觉,然后,携手到附近的山林闲逛。旅社主人不明白这一对老人到这里来是搞什么勾当,常常投以惊异的目光。有一天,程季淑问梁实秋:“青草湖好不好?”梁答:“管他好不好!去!”到那里一看,一所破庙,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点野趣,他们的兴致很高。还有些时候,程季淑备了卤菜,两人到荣星花园去野餐,也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半天。
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梁实秋和程季淑老两口相依为命,朝夕共处,感情从没因时间而淡化一点点。梁氏夫妇去美国探望女儿时,有一次文蔷看到,爸爸和妈妈坐在汽车后座,两人拉着手,如同情侣。
梁实秋虽然退休了,但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工作没有停下来。程季淑不明白他翻译的内容,但每天都会来问他翻译了多少页,如果完成了任务,程季淑就会伸出大拇指表示赞赏。看丈夫坐的时间长了,她还会喊他起来陪自己到外面走一走,其实是让梁实秋暂时歇息一下。在程季淑的鼓励和支持下,1967年8月,《莎士比亚全集》终于出版。在台湾文化界引起巨大轰动。《世界画刊》把梁实秋书房中的程季淑的照片拿走,发表在画报上,并加注明:“这是梁夫人程季淑女士在 42年前年轻时的玉照,大家认为梁先生的成就,一半应该归功于他的夫人。”
1972年,国际局势发生变化。梁实秋夫妻两人卖掉了台北的房子,决定移民美国,去女儿处居住。谁知道,这一去竟是不归路。
相约辞世,生死依依
人老了,不免要谈到死。程季淑和梁实秋说,最好咱们一起死,嘴里喊着一、二、三,然后同时死去。他们还谈到了来生。程季淑说,下辈子咱们还在一起,但是你当女人,我来当男人。梁实秋答应了。平时的玩笑话,谁也没往心里去,他们当然想不到离别竟来得这么突然。
1974年4月30日上午,梁实秋和程季淑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场去买食物。当走到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程季淑。这真是意外之灾!程季淑马上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检查后发现伤势严重,必须立刻动手术。但奇怪的是,当时手术室竟然全部被占满,他们只得苦苦等待几个小时。期间,程季淑疼得数度昏迷,而梁实秋和闻讯赶来的女儿只能眼巴巴看着,帮不上什么忙。程季淑大概预感到事情已经不妙,反而安慰丈夫:“治华(梁实秋的本名),你不要着急,你要好好照料自己!”这是她对梁实秋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直到临终前还在担心别人。进手术室之前,麻醉师告诉程季淑不要紧张,并请她笑一下,以表示对他的信任, 因为此时程季淑已经无法说话了。而她真的按照对方的要求笑了一下。这是她在世时最后的笑容!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人为难。
手术后,文蔷和爸爸在加护病房外面守候,直到夜里11时,护士来通知文蔷,她的母亲已不治了。那时文蔷离父亲约有 10米之隔。她望着他,一位疲惫不堪的老人,坐在远远的椅子上,静等命运的摆布,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无助可怜。她慢慢走过去,梁实秋用眼神向她问话。女儿张开嘴,没声音出来,父亲明白了,最后终于问:“完了?”文蔷点头。父亲开始啜泣,浑身发抖。文蔷看着父亲,心痛如绞。
梁实秋说:“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株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跄的独自继续他的旅程!”
失去依靠的梁实秋陷入巨大的孤单和苦闷中,他和女儿为程季淑在西雅图的槐园选了一块墓地,并写了《槐园梦忆》一书专门纪念发妻。那段时间,他每天24小时全部沉湎于回忆中,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他惟一能发泄情感的方法就是写、写、写。《槐园梦忆》完稿后,梁实秋已精疲力竭,似乎才感到真正和妻子诀别了。
程季淑死后,梁实秋的学生们专门在台湾举办了一个追思会。作为梁实秋的配角,程季淑深受学生们的爱戴,她的配角做得十分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