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散文《红狐》 你是不曾知道的,当我借居在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荒芜。书在地上摆着,锅碗也在地上摆着。窗子临南,我不喜欢阳光进来,阳光总是要分割空间,那显示出的活的东西如小毛虫一样让人不自在。我愿意在一个窑洞里,或者最好是地下室里喘气。墙上没挂任……
贾平凹散文《红狐》
你是不曾知道的,当我借居在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荒芜。书在地上摆着,锅碗也在地上摆着。窗子临南,我不喜欢阳光进来,阳光总是要分割空间,那显示出的活的东西如小毛虫一样让人不自在。我愿意在一个窑洞里,或者最好是地下室里喘气。墙上没挂任何字画,白得生硬,一只蜘蛛在那里结网,结到一半蜘蛛就不见了。我原本希望网成一个好看的顶棚,而灰尘却又把网罩住,网线就很粗了,沉沉地要坠下来。现在,我仰躺在床上,只觉得这荒芜很好,我的四肢越长越长,到了末稍就分叉,是生出的根须,全身的毛和头发拔节似的疯长,长成荒草。
宽哥说,这屋子真是一座荒园。
我说,那就要生出狐狸精的。
十多年来,我读“聊斋”,夜半三更的时候,总企盼举头一看,其实是已经感觉到了,窗的玻璃上有一张很俏的脸,仅仅是一张脸,在向我妩媚。我看她,她也看我;我招之,她便含笑。倏忽就树叶般地飘进来——这样企盼着,并没有狐狸进来,我猜想那时我的火气太重,屋子里太整洁,太有规矩。于是清早起来,恹恹地发困,便疑心窗外的那一株垂柳是一个灵魂在站着,她站着成了一株柳的。
如今的冬夜,从月下归来,闻见了谁家的梅。入我的荒园里,并没有随我而入的另一双鞋,影子也没有了。我坐在炉子边烧茶,听着水响和空间里别的什么声音,独自喝了一杯又一杯。忽地想起李太白诗:
两人对酌梨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
有情明日抱琴来。
冬夜里没有梨花开,新窗外有三棵槐,叶子都落了,枝杈在颤起细的韵。我也没有喝酒,亦不想睡,想着真有狐狸的吧。
狐狸并没有。
但就在明日,却有人抱了琴来。抱琴人是个矮个男人,就是宽哥,说,我知道你寂寞。这是一架古琴,钟子期与伯牙相识的那一种古琴,弹《高山》《流水》的那一种古琴。
宽哥也是寂寞的人——其实谁都寂寞,狼虎寂寞,猪也寂寞——因为精神寂寞,他学了五年琴。他把琴送予我,我却不懂得琴谱。他明明知道我不懂得琴谱,他竟送琴给我。
琴就安置在我惟一的桌子上,琴成了荒园里最豪华的物体,我觉得一下子富有。那个捡来的啤酒木箱盖做成的茶几,如果上边放着烂碟破碗,就是贫穷的表现;而放着的是数百元的茶具,这便成一种风格。现在又有了古琴,静坐在茶几边的我静得如一块石头,斜睨了那古琴,一切都高雅了。
三日过去,五日过去,“聊斋”的书已不再读,茶是越来越讲究了档次,啜品中记起一位才女叫眉的,曾与我论过茶,说民间流行一种以对茶之态度看对性的态度的算卦辞,而世上最能品茶的是山中的和尚,和尚对性已经戒了,但那一种欲转化成了对茶的体味。我那一日还笑她胡诌,待这日记起,很觉有趣。我虽有五台山买来的木鱼,却怎么能把自己敲出个和尚来呢?仄了头瞧桌上的琴,默默一笑,这一笑就凝固了一段历史,因为那一瞬间我发觉琴在桌上是一个平平坦坦的睡着的美人。
山里的人夏日送礼,送一个竹皮编的有曲线的圆筒,太热的人夜里可以搂着睡眠取凉,称作是凉美人的。这琴在那里体态幽闲,像个美人,我终于明白宽哥的意思了。Z,那时我真有一份冲动,竟敢放肆,轻轻地走近去,分明感觉到它已经睡着了,鼾声幽微,态势美妙,但我又不敢惊动,想它要醒过来,或者起身而站,一定是十分地苗条的。那琴头处下垂的一绺棉絮,真是她的头发,不自觉竟伸手去梳理,编出一条长长的辫子,这么好身材的,应该是有一条长辫的。
这一个夜里,夜很凉,梦里全是琴的影子,半醒半寐之际,倏忽听得有妙音,如风过竹,如云飞渡,似诉似说。我蓦地翻身坐起,竟不知了身在何处。没月光的夜消失了房子的墙,以为坐在了临水的沙岸,或者就完全在水里。好长的时间清醒过来,拉开灯绳,四堵墙显出白的空间,琴还在桌上躺着。但我立即认定妙音是来自琴的,这瞒不过我的,是琴在自鸣了!
Z啊,有琴自鸣,这你听说过吗?三年前咱们去植竹,你说过的,竹的魂是地之灵声,植下竹就是植下了音乐。那么,这琴竟能自鸣,又该是怎样一个有灵的魂呢?
从此每日进屋,就要先坐在琴旁。人在屋外,想有琴在家,坐于琴旁了,似守心爱的人安睡,默默地等待着醒来,由是又捧了“聊斋”来读,终信了这是一份天意。有闲书上讲,女人是一架琴,就看男人怎么调拨;好的男人弹出的是美乐,孬的男人弹出的是噪音。这样的琴,不知道造于哪块灵土上的灵木,制于何年何月的韶光月下,谁曾经拥有过它,又辗转了多少春秋和人序,可它,终于等待到了来我的屋中,要为我蓄满清音,为我解消寂寞,要与我共同创造人间的一段传奇!这样的尤物,今生今世既然与我有缘,我该给它起个好名儿来的。
我真的耗费了许多心思。叫它“等待”似乎太硬;叫“欲语”,又觉无力;“半生缘”又偏俗了;“一段不了”,还嫌率虚。住到这屋子里,我是因了兼职了一个教授职名赚的。门框上我曾写了“半闲半忙作文章,似通不通上课堂”。我这样的人过这样的日子,起什么样的名字给它呢?我坐在它的身旁,目注了它对它说话,说我的童年,说我的青年和中年,说我的丑陋和苦难,说我感谢它的话。我是看过报上的报道,说有一人种了一棵南瓜,他每日对南瓜说话如说话于他的孩子,这南瓜就长成背篓般大。还有一人患了心脏病,整日对心脏说感谢的话、委托的话,心脏病竟也无药而愈了。我也这般对待我的琴,我感觉琴是听见了,也听懂了。一次不自觉地去触动了几下弦索,它竟应发出极美的音乐来。我当时是惊呆了,因为我从来不识琴谱,连简谱也不识的,怎么就能有如此一段美乐呢?我疑问过宽哥,宽哥说,你再弹触时不妨打开录音机,我过后听听。我这么做了,宽哥就用简谱记下来,说果然好,你是个天才的作曲家。
我不是作曲家,我没有天才,天才是琴自身的。宽哥将数次的录音整理了,成一首乐曲在许多场合演奏,甚至还拿去发表,要署我的名。我声明这不是我作的曲,应该署琴的名。这次我得讨问琴,求它自报姓名。琴没有告诉我,却在灯光下,使我终于看见乌黑的琴身暗处,透出三处一绺的红来,黑与红相配得那么和谐和高贵,竟是我以前未注意到的。连着三日,都是在灯光下,发觉了红越来越多,几乎从整个黑里都能看出那下边的一层红来。
这一夜,我梦里觉得我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颗痣,在手心里发现一条纹,觉得桌上伏着一只艳红的狐。
于是,翌日的清晨,我叫我的琴为“红狐”。
“红狐”虽然依旧在桌上平伏着,但我仍要买了家具到这屋里。我买的是一张特大的床,一座极软的沙发,“红狐”如果从桌上站起,它的天性里应该是爱静卧的。狐之友猜测应是鹤与鹿的,我又搜寻了鹤鹿的画,贴在琴后的墙上。
我是这么想的,Z,狐是世上最灵性最美丽最有感应的尤物,原来是我的荒园里它早已来了!有诗说“好雨知时节”,“随风潜入夜”,那它是从远的山里林里,或者从蒲氏的“聊斋”里,在那一个雨夜里来的。想宽哥送琴的那个夜,也正好有雨,当时我并不知,天明瞧见屋外的一蓬紫薇湿淋淋的。
Z,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一件大事,真的,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也就是我有了红狐琴,我的荒园里再也不荒了,我开始过得极平静而又富有,这你应该为我祝福和羡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