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争臣论》原文及鉴赏 争臣论(韩愈)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①:“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②。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
韩愈《争臣论》原文及鉴赏
争臣论(韩愈)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①:“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②。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③?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④。’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⑤。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⑥:‘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⑦。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⑧’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⑨。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⑩。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①阳城:字亢宗,定州北平(今北京)人。谏议大夫:官名,做皇帝侍从,规劝皇帝过失。
②鄙:边境。这句指阳城隐居中条山。
③恶:同“何”,哪里。
④蹇蹇(jiǎn_jiǎn);艰难的样子。匪:同“非”。躬:自身。
⑤冒进:侥幸求进,指在利禄方面钻营。则:准则,仿效。尤:过错。
⑥委吏:主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春秋时鲁国的苑囿之吏,主管六畜的饲养放牧。
⑦恶:厌恶,不喜欢。讪(shàn):讥讽。招:举,检举揭发。
⑧谟、猷(yóu):都有计划、谋划的意思。后:指君。
⑨直言骨鲠(gěng):形容人有话要说就像鱼骨头长在喉咙里不能不吐一样。鲠,鱼骨头。僭(jiàn)赏:滥赏。
⑩阙下:宫阙下面,指朝廷当中。熙:明。鸿号;大名声。
闵:同“悯”。乂(yì):治理,安定。
孜孜:勤勉。矻矻(kū_kū):劳累。
“故禹过”句:传说大禹治水,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而墨突”句:据说墨子的烟囱来不及烧黑,又忙着外出了。突:烟囱。黔:黑。
讦(jié):斥责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
《传》:书传,这里指《国语》,因《国语》又称《春秋外传》。
鉴赏 《争臣论》即论“诤臣”,讨论如何做一名真正的谏议大夫,矛头指向唐德宗时的谏议大夫阳城,是一篇有的放矢的政论文。全篇紧扣“在其位则谋其事”的中心论点展开,条分缕析,层层辩驳,充分论证了阳城的失职,进而得出了阳城不能称做“有道之士”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