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倾心的艺术王国 1978年的初夏,郭沫若先生躺在病床上,他已经不能写诗,不能编剧了,也即将告别他钟爱的考古事业,但他还在关心着一个艺术之国——中山国。十年前,他曾经亲自到满城汉墓,仔细和中山靖王刘胜对话,抚摸传奇的金缕玉衣。他听说了平山县又发现战国中山……
郭沫若倾心的艺术王国
1978年的初夏,郭沫若先生躺在病床上,他已经不能写诗,不能编剧了,也即将告别他钟爱的考古事业,但他还在关心着一个艺术之国——中山国。十年前,他曾经亲自到满城汉墓,仔细和中山靖王刘胜对话,抚摸传奇的金缕玉衣。他听说了平山县又发现战国中山国王陵,并出土了大量铭文,嘱咐身边的人给他拿铭文拓片来看,他要用生命的最后余光去抚慰他倾心的中山艺术。
中山的神秘,中山青铜器的精美,中山的悲歌慷慨,这些都使郭沫若终生惦念不忘。他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表达他仰慕中山的情感:
中山是个艺术的民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那深沉悲壮的歌声,它那婉约清丽的琴声,它那婀娜多姿的舞步,我们无缘倾听和欣赏了,只有属于两千年前那些精美绝伦的遗物还留在我们的视线中,不时提醒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一个叫白狄的民族,建立了一个盛极一时的国家,如今……一切的繁华都如那春日的小雨,随时光的流逝隐遁于地下,我们努力地去想象那曾经的亭台楼阁,那曾经的金戈铁马,那曾经的丝弦笙歌……
读到这样充满浓浓深情的文字,我辈为之慨叹,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似乎没有人表达过如此美好炽烈的心怀。我们要感激郭沫若先生的关注,也为中山艺术感到骄傲,自然也要为我们研究的不够深入,甚至为我们情感的“稀薄”而感到惭愧。
中山的确是个富有艺术气息的地方。《史记?货殖列传》中曾记载了中山一带的风俗:中山地薄人众,有大量商纣王朝沙丘的“殷地余民”,丈夫“好气任侠,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并且善于制作一些精巧的物品,手艺高超,大概因为心灵手巧,所以“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瑟鸣琴,迈着类似于今天的芭蕾舞步,“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
并且史记中还记载了中山国人对音乐的酷爱程度,不但富贵人重视,就连“家无斗筲”的穷人也是“鸣琴在室”(见《盐铁论?通有》),琴瑟之类的乐器普及率之高,是其他地区所望尘莫及的。或许正是因为有着广泛的基础,才使得中山国音乐、舞蹈艺术闻名遐迩。
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言,我们今天无缘听到那些美妙的乐歌,但战国中山王墓出土了精美的编钟、石磬以及铃、铙、铎等大量乐器,都为我们研究其音乐艺术提供了帮助。经专家测定,中山王墓出土的一组14个编钟,音域恰为三个八度,其音列结构与周王室用钟一致。并且通过中山乐器的发展变化更加充分证明,那个时代七声新音阶已经确立,这对我国几千年的音乐艺术都有重要影响!或许从侧面看出,艺术的中山王国对我国音乐艺术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中山文物中,从银首人俑铜灯和十五连盏铜灯上,还可清楚地见到中山国耍蛇逗猴的倡优形象,让我们领略到中山歌舞杂耍的些许余韵。考古专家说,如此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的诞生,一则铸造者有高超的工艺,另外要有“生活”——他们一定非常熟悉人物原型和现实环境,所以才能“化成于心”,从而表现生动。
今天,人们一提到河北文化,“悲歌慷慨”最为特色。其实,这四字首出中山,是用以形容中山音乐艺术风格。除了《史记》记载,《吕氏春秋》对此也曾描述。中山早期的一位君王统治时期,晋太史屠黍曾对周威公说:“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依,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他们在议论中山国的音乐“康乐好悲”,而国君竟然不知道这是亡国征兆。由此可以看出,中山乐调之“悲歌慷慨”早有传统。
这一音乐特色的形成想必有它的历史渊源。中山之地早有鲜虞的狄族,游牧民族剽悍雄健、及时行乐的传统习俗一定流传,这里又多殷商王族遗民,这些失落并且“奢侈腐化”的部族似乎也愿意沉浸在悲歌之中,何况他们都有能歌善舞的生活基础。于是游牧民族的“慷慨”与农耕贵族的“悲凉”在这里融合沿袭,形成特有的艺术风格。另外,中山地域处在中国北方,以山文化的雄浑厚重为依托,又是自古多争战的地方,从黄帝、炎帝、蚩尤的逐鹿中原,到战国的燕、赵、中山之争,之后是秦、汉、隋、唐与北方少数民族的冲突,宋朝与辽、金之征战,直至明、清许多重要战场,无不和这块地域有着密切的关系。农业文明和游牧文明在这里激烈碰撞,人们在金戈铁马中生存发展,经受了千万年的洗刷、磨砺,其性格绝不可能是柔弱和缠绵,注定是“秋风瘦马蓟北”,而没有“杏花春雨江南”,所以产生不了莺歌婉转的江南小调,更没有吴侬软语,只能是深沉、悲凉、高亢,再往下发展也只能融入后世的淳厚、朴讷,绝不同于南国水文化之柔媚。
古韵飘散,慷慨尚存。今天,你可以去听一听河北梆子,“声腔辙韵皆高亢,开口一唱荡气回肠”,其高亢激越的唱腔似乎还有中山遗风,让人想到波澜壮阔的征战疆场,看到“杨家将镇守边关”,体会到“王宝钏大登殿”的气势。河北梆子或许使得这里的豪放、泼辣、干脆、深沉等性格得以痛快淋漓地表达,吻合了这里人们的心声,所以受到欢迎。河北梆子不同于雍和的昆曲,昆曲里多绵绵的太平景象;也不同于秦腔,秦腔撕心裂肺的吼声里弥漫了太多的杀伐之气。这是河北独特的慷慨音韵。
你还可以去中山故地听秧歌戏,如定州秧歌、灵寿秧歌。这个秧歌不是我们常见的东北秧歌舞,而是一种秧歌戏,形式如同其他戏曲种类,有多种角色,表现完整的故事情节。中山一带的秧歌戏以“大悲调”为主,用本地方言演唱,许多唱腔沉郁、悲凉,极富乡土气息。定州秧歌相传被苏东坡改革,从民间小调进一步发展而来,多反映百姓的日常生活,如《安安送米》、《锯缸》等。灵寿秧歌的演出形式相对简单,甚至不用管弦乐器,唱词通俗,唱段重复较多,特别适合民间演出。《姜郎休妻》、《黄氏女降香》等剧目都取材于当地民间传说。至今,灵寿县北纪城村民闫增兰虽然年届八旬,但一唱起秧歌却精神抖擞,能唱30多个剧目。灵寿秧歌里胡子腔铿锵有力,威武壮观,而青衣、老旦则是悲腔,悲声切切,穿心透肺,几句唱词,就让台下看戏之人泪眼汪汪,极富感染力。
为中山悲歌失传而遗憾的郭老,是否曾经听到过秧歌的悲调?若是听到了,是否从这其中体味到战国音韵?可惜他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了。这里,只有唱着梆子和秧歌的人们在繁衍,和他们的先祖一样吃着黍稷长大,一样崇敬着太行山而生存,一样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
……
不能倾听,还能触摸;不能触摸,就去感悟。从战国中山国,直至满城汉中山的出土文物都异常丰富、精美,那些光彩灼灼的器物,散发着绵密的情思,让我们去欣赏,去释读,去钦慕,为我们搭连一条战国的电缆,开通艺术王国的视频——于是,中山国的“双翼神兽”飞翔而出,中山艺术之灵魂复生了。
中山国的传世古物异常珍稀。郭沫若先生编著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中,记载着一个刻有铭文的“杕(di )氏壶”,为提链圆壶,具有浓厚的北方民族的文化特点。经研究,“杕”即是“狄”,这可能是中山地面上最早的传世青铜器了。以后相继于河北省行唐县李家庄、唐县北城子、钓鱼台以及满城县采石厂、平山县访家庄、新乐县中同村等地,中山国早期文物不断出土,青铜器有鼎、甗(yan )、甑(zeng )、瓿(bu )、豆、壶、盘、匜(yi )、勺、剑、削、斧、凿等,还有北方民族特有的虎形镶松石金牌饰、弹簧状金耳环饰、松石串饰等。铜器花纹有蟠龙纹、云雷纹、乳钉纹等,并且多见镶嵌红铜和绿松石。
上世纪七十年代,位于河北平山县三汲一带的中山王墓撩开了神秘的面纱,出土器物之繁多之华美之奇崛令世人震惊:
构思拙朴、结体宏大的山字形礼器,显示出中山文化的粗犷线条;
奇想巧变、设幻诡异的错金银“四龙四凤方案”、“虎噬鹿屏风座”、“双翼神兽”、“犀牛器座”等闪烁着炫目的光彩;“鸟柱盆”、“十五连盏铜灯”、“银首人俑灯”更突出了战国铸造工艺之华美;
最令人惊喜的是“中山三器”,即王墓出土的大铜鼎、方壶、圆壶,这些器物的上面刻满了长篇铭文,铭文帮我们理顺了中山的发展脉络,让我们看到严整规矩、悠长秀丽、刀法洗练的战国文字!其中铁足大铜鼎上刻铭469字,是国内已发现的战国时期字数最多的一篇铭文。这些令“鬼哭神惧”的小精灵们啊,又让中山文物身价倍增,珍贵异常,让铜锈里生出文学的青草,长出金石书法的玫瑰!
这一切都在向我们诉说着中山的成熟历史,炫耀着它的繁荣与进步。中国的青铜器开始于夏代,成熟繁盛于商周,从战国中山国的文物上,我们更加嗅闻到一股清新的艺术风尚。中山青铜器物告别了殷商、西周青铜器的狞厉、恐怖、繁缛,走出了肃穆沉浑的时代,开始了一个娴熟奇巧、轻灵飞动而又不失凝重朴雅的“新式期”。
这个时期,人们通过刻画花纹、镶错金银、添漆、嵌珠玉宝石等办法,让器物更加富有审美意趣。另外,除了传统的铸造方法浑铸外,还有嵌铸、铆接、焊接、铸接和失蜡法等方法,让器物造型结构复杂多变,更为形象逼真,更完美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正如黑格尔所说:“让艺术对象与心灵和解”。中山国的工匠们通过高超的铸造工艺,让其作品具备了浪漫主义色彩。
今天,在中国艺术史上,人们绕不过中山国,中山青铜艺术品成为战国时代典范。当然,在中山浩瀚的艺术王国里,我们欣喜地看到了新的艺术形式正在蓬勃成长,比如绘画、剪纸、浮雕等等。在中山早期的一件高约20厘米的铜盖豆上,绘制了一幅壮观的宴饮和狩猎图画,画中,楼台上人们一面对饮一面观赏歌舞,楼下舞者翩翩起舞,有的鸣钟有的击磬,或戈射或捕杀;铜豆柄上是美丽的采桑图,妇女提篮携子在家园里忙碌着。灵寿城出土的另一件铜脸盆上,又是一组王族的狩猎图,王公贵族驾车出猎,人们扛回猎物,在三足鼎中烹饪,最后捧上楼台,献给主人进食。同样,在河北唐县贾各庄也出土一件刻有狩猎纹的铜壶,也反映了飞禽跳跃、猎人搏杀的场面。这些绘制在铜器表面的图画内容丰富,人物、动物的形象极为生动,富有趣味,把中山国的真实社会生活呈现给我们。那时人们已经不是简单地用线条勾画了,而是开始了浪漫主义手法的“主题”绘画创作。
这些艺术创作无处不在,陶器、铜器、玉器、石器上都留下艺术篇章。甚至在一个玉石板上浮雕出一个精美、完善的六博棋盘,把雕塑艺术和使用结合得完美无缺,体现中山人浪漫的情调。
曾在中山王墓出土许多金银箔片,其中一种龙飞凤舞的箔片,构图华丽,手法洗练,是战国时代优秀的剪纸作品。就是拿到今天,和今天的剪纸比较,依然不会逊色。
我想,中山人是把艺术刻在骨子里了,把浪漫的艺术思维灌注于日常的生活之中,让平庸的日子溅起朵朵浪花。或许这些才是郭沫若这位浪漫主义诗人所喜欢、所迷醉的原因吧。
远远不止这些,浪漫的中山人还创造着更加浪漫的作品:
他们酿造出迄今世界上最为古老的美酒,让酒香飘荡两千三百多年;
设计了世界第一块“地图”——即比例为1:500的建筑设计图《兆域图》,这比国外最早的罗马帝国时代的地图要早600年;
他们掌握了世界先进的“高温液体还原法”铸造技术,让铁有了钢的成分,并且开始使用当时最先进的铸铁柔化处理技术,石家庄市市庄村就曾出土两件铁斧,即经过了柔化处理的白口铁,让铁的使用范围扩大,让冰冷的铁演化为绕指之柔;他们还使用了当时最先进的陶制建筑斗拱,并遗留至今;闲暇下来的中山人还找到一大块河光石,用锋利的铁凿雕刻了中国最早的墓碑……中山人独步战国,连连创造神奇。他们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浪漫艺术之中,渐渐地迷失了方向,由华美走向奢华。
王墓出土的器物中,不但错金镶银,有些就是纯金足银,至于温润精美的玉器更是数不胜数。除了王使用精美金樽、穿金戴银外,连战车的某些配件都是纯金的。他陵墓里陪葬的猎犬,脖子上竟然也戴着足金的项圈!这些奢华似乎也“遗传”,到了汉中山刘胜时候,更是腐化堕落,金玉美酒一生,死去时穿上世界最为贵重的金缕玉衣。这些王侯们的华贵似乎和中山大地的质朴厚重形成了浓浓的反差。当然,这位浪漫奢华中山靖王又让郭沫若老先生兴奋异常,他亲自上满城的陵山,领略中山艺术的无边魅力。
今天,似乎要感激那个奢华的时代,感激那些追寻浪漫的王公贵族,毕竟为我们保留了辉煌的文明遗存,让我们渴求的目光,有了踏实的着落点。
秋风吹散了悲凉的歌声,大地一派苍茫,一个艺术的王国隐遁了,所有的繁华精美让黄土细细密密地掩埋,但是,我们抬起头,绚烂的落霞飞上天空,那是中山艺术的遗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