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娘的散文 菇娘,又叫酸浆果,英文常称黄金莓,也叫秘鲁酸浆,据说,原生于安地斯山脉,何时传入中国就不知道了。我们东北人管它叫洋菇娘,也叫甜菇娘、黄菇娘。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父母总是宝贝似地给起了一个大名之外,还会有若干个小名一样,让人觉得,名儿是个有……
菇娘的散文
菇娘,又叫酸浆果,英文常称黄金莓,也叫秘鲁酸浆,据说,原生于安地斯山脉,何时传入中国就不知道了。我们东北人管它叫洋菇娘,也叫甜菇娘、黄菇娘。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父母总是宝贝似地给起了一个大名之外,还会有若干个小名一样,让人觉得,名儿是个有生命的代号,是个带着一腔爱的称呼,不信,你叫谁,谁能不应答一声呢?这一应答,就把名儿给叫活了不是?
菇娘这小东西,在它还是一枚青涩的果子的时候,不能说就是水果了,而是小女孩们一样温婉的玩具:取一根笤帚蘼,轻轻地捅向那小小的圆圆的根部,一小滴清凉的汁水就会冒出来,用嘴一嘬,再捅,再一嘬,几个回合后,就会有白色的如小米大小的扁扁的籽现身了:它们一枚枚地随着果浆在小女孩的食指与拇指肚的揉捏之下陆续涌出,当然,时而,会连带着果肉:一丝丝的,有的裹着一两粒籽,呈绿色的絮状从洞孔中被挤压而出。女孩子的嘴巴一次次地亲吻着,吸吮着,技术好点的,会在五分钟内,技术差点的也能在十分钟后,脱颖出一个玲珑小巧的半透明的绿色小灯笼,接着,它就作为微型的乐器被女孩子放入口腔,以上下门齿轻轻咬动,加上舌头的娴熟承接和送递,一种单调却清亮的音乐就响亮起来了!
青菇娘再长一长,果实外的那层外皮就由原来有如绿色多角灯笼形变成柠檬黄的小灯笼了,一盏盏的,照亮了多少女孩儿童年的天空啊!由于吸食了充沛的阳光、雨露,眼看着一天天地变化:那小巧的果身由扁瘦变得浑圆,颜色也由青绿变得暖黄,这时,就会散发出一股特有的甜香气了,仿佛一个不大的姑娘竟然还喷了几喷淡淡的香水,让人觉得本来就很可爱的东西,经香气这么一缭绕,美得都有点虚幻了。新鲜的菇娘,经阳光晒上那么几天,外皮就形如草纸样薄脆了,这简直就像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孩儿,在美食与父母的疼爱中,一天天地长大起来,漂亮起来,而心儿就要飞扬起来一样了。
这小小的可爱的果实,曾是我儿时特别喜爱的玩意儿,在我眼睛里,每一枚菇娘都是一个小小的精灵,特别是品相好的,刚刚摘下来的,简直都不忍心吃它们。好吃的菇娘是那种体形玲珑小巧、半透明的黄灿灿的,半软不软、富有弹性的,投入口中,轻轻一咬,“嘭”一声,果汁四溅,唇齿生香,像引爆了一枚甜美的爆竹,让女孩子的心空留下多少灿烂的回忆呀!难得每一颗小小的果实都穿了一件体面的衣裳,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跟人类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的可爱和天生的文明。一筐刚刚采摘下来的菇娘,远望去就像一片固体的阳光,闪着诱人的光辉,新鲜得仿佛要一颗一颗地蹦跳起来。这玲珑的小天使,看在眼里,就已经膨胀了喜悦的心情。
有一年夏天,学龄前的我去农村姨姥家。我离开的那天,一个比我还小的村里的小男孩和几个亲属、乡邻送我。那小男孩和我并肩走在村路上,一脸的不舍。忽然,他跟我说:“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摘几个毛菇娘(也叫紫菇娘)!”大概这句话没有谁听了进去,我却不走了,大家就陪着我等。有十分钟的光景吧,小男孩飞跑回来,展开他那件小背心的前襟:里面兜着十多个如同小洋葱一样的紫绿色的毛菇娘!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感动,也不习惯说谢谢,就觉得我是那么高兴、那么幸运,大白天走到梦里来了,收到这么多我所喜爱的东西。在这之前,我也吃过这种菇娘,但是绝对没有这么多,这么大。这种菇娘的个头比较大,在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皮与果实之间似乎是粘连着的,有层胶一样的东西,很难剥开,如同没有成熟的绿色略小的番茄,吃到嘴里,舌头会有一点点麻麻的感觉,而且味道不佳。成熟了的,就不同了:皮是皮,果是果,很容易就可以把它们分开,多像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呀!不过,这种菇娘很难做成菇娘皮,因为皮太薄太脆,用笤帚糜扎进那圆圆大大的口里,没几个回合就开裂了。回忆一下它的味道,和山竹的果肉有点接近,咬上去,甚至可以听到脆响。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一个男孩子的礼物,也是我直到今天的一份感动。我记不清那个小男孩的容貌了,但是我记住了他的表情:那绝对是一个孩子最为庄重而且深沉的神情,一点不比成年男子在向自己衷爱的女性表达爱情时逊色一点点!其实,在孩子的世界里,并没有真正的幼稚,他们在自己的范围和王国里表达着一份心迹与成熟,那一刻,我就朦胧感受到像爱情样的一缕浅淡光辉了。
从此以后,这种在菇娘王国里不太受重视的毛菇娘不知藏匿到哪个深山密林里寂寞修行去了,再没见过它的踪影。我想,一定是这种菇娘一不漂亮,味道不好,二没有药用价值,在讲究实用与经济效益的人类中就不受欢迎,而自行选择了逃离和隐遁。不过,我一直记着我吃过的毛菇娘的味道,还有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小男孩。
九岁那年的一天,是个晚上,父亲花五分钱买回十个青菇娘。记得我当时刚刚洗完全家人的碗,正在擦手,就见父亲孩子样地在床上摊开那十个绿皮的菇娘,他一边逗引着我,一边一颗一颗地剥着吃。我很着急,又不敢像如今的孩子那样尖声地喊闹,我那般年龄就已经觉着自己是个很成熟的大人或是妇人了,因为在我后面还有更小的弟弟和妹妹。虽然当我的小手按往菇娘时,只剩下五颗了,可我还是欣喜得像撞上了一个小小的春天,捉住了几只活泼泼的鸟儿。这也是父亲在我童年记忆中最充满温馨情调的一段插曲。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曾一度猜测父亲的心里究竟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沉重的封建色彩一直弥漫在我们这个并不古老的家庭,我强烈地感受到身陷男权威势中的拘禁,感觉在父亲的视野中,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他温暖的光照,唯这五枚小小的青涩的菇娘让我相信了年轻的父亲也是在心里装着我这个女儿的。
有一次,在我出生的那个大院里,邻家的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姑娘,我还记得那姑娘的嘴唇特别肥厚,差不多占居了三分之一张脸,她在扎玩着手指中的一枚菇娘。我问她是在哪买的?她说在道里菜市场,“排了可长的队了,人比菇娘还多呢。”我就想去买,同时想像着一座由菇娘堆成的黄色小山,周围是一圈密不透风的人排成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尾的队伍,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希望。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菇娘价格是每市斤两毛五,即使这么便宜,如果是寻常人家,也不会一次性买五斤六斤的,不过是二斤三斤,更多的人家只买一斤。
八十年代以后,菇娘就不再稀有得诱人排起长长的队伍了。每年仲夏或是初秋,一筐筐的黄菇娘被农民挑到城里来,蹲到路边守着,也不叫卖,只是在静静地等,像是等什么人似的。是啊,那黄灿灿的菇娘就是沉默而亮丽的广告,它们没有声音,却用香气和色泽来告诉那些可能青睐这种它们的人:我们来了,我们是又黄又甜又香的小菇娘啊……
到了九十年代,这小东西就成了气候了,被农民们一车车地拉进了城里,守着一个街口,或是一个居民楼院,一秤秤地被带回一个个神秘的门里,也就从此永远告别了它们从出生到成长的广阔天地。
晚年的母亲钟爱菇娘。母亲说,她的假牙总是让她感觉口腔干燥,每天夜里要么喝水,要么以一枚黄菇娘来缓解这种干涩。所以,每年菇娘成熟的季节,我就会把母亲的水果筐续上足够的新鲜菇娘。而到了深秋,我会把最后一茬菇娘买回来,母亲便用针线把它们穿起来,挂在阳台上,就像农人把苞米穗挂在屋檐下一样。
母亲不单喜欢黄菇娘,还喜欢红菇娘。那种红菇娘成熟期比黄菇娘略晚一点,果皮也比较厚,有一种特殊的酸甜苦的味道,是一种中药材,有止咳化痰降火气的作用。母亲常用它的果皮泡水喝,说是去火。因此,每年的秋天,在家家户户都储存秋菜的时候,我便在万绿丛中寻得这一点红——成斤成斤地往家买,母亲再一一地穿在线绳上,悬挂在我们家宽阔的阳台上,从外面看过来,就像我们家时时点燃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而在它两侧的那两串黄黄的菇娘,更像火炬映照下的暖光,它们会在长达近半年的冬日里,温暖了我们的心情,也烘热了我们的日子。
进入二十一世纪,多种水果:南方的水果啦,洋果子呀,塑料大棚里的水果啊,把超市的水果架装点得琳琅满目,菇娘再不是稀有的东西了,甚至在大的超市里寻不见它们的身影,似乎这小小的果实登不上大雅之堂似的。往往还是由农民的车子或是担子把它们从乡村带到城市来,也仅仅是诱惑了一些老太太,或是天生有着玲珑之心的姑娘们,小孩子很少再把这种不起眼的水果当成宝贝来珍爱了。
现如今,不少营养学家把目光也盯到了菇娘的身上。人们开始研究它,制作它,小小的菇娘原来可以做成果酱,原来可以酿成果汁,原来可以补锌,原来可以健体……
一个人或是一件事,一经被“发现”,可能也就预示着麻烦事儿跟着来了。原本小巧自然的菇娘,被人为地养殖大了:市面上出现了一种大如乒乓球似的黄菇娘。我曾买过一回,放进嘴里品尝一下,感觉这哪里还是什么菇娘的原味啊,分明就是被膨化了嘛,外皮厚而粗糙,内里的汁水没有几滴,果身是混沌的,黄里发白的,像是咀嚼着一口糠了的萝卜。唯一突出的是它的个头:大。和原来自然生长的小菇娘相比,它大如祖母。可这是一位多么虚假的祖母哇,它怎么可以负载一份哪怕最最微小的责任呢?更不用提本应隐含其中的爱了。
我只买过一次这种大菇娘。刚上市时,它“高贵”得不得了,在价位上也是小菇娘的几倍,我就见过二十元一斤的大菇娘,诱得装扮华美的青春少女们争相构买。
或许是人们终于识破了这个假“祖母”的真相吧,我看去年秋天它就很少光顾城市的市场了,即使偶尔出现,价格也绝对不会超过小菇娘。
我不知道该对谁悲哀:小小的菇娘都能让人们去挖空心思地大做文章,那么,存在于我们内心的如菇娘一样自然而玲珑的心迹还能否继续保持和延续它的芬芳呢?
毕竟,菇娘到底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地守住了自己的晶莹与玲珑。而我对菇娘的爱一如既往。每年都会买上一些,有时候,并不吃,就觉得看见了如果不买,就丧失了一次拥抱一群可爱的小天使的机会。入冬前,我买了最后一波菇娘,价钱是八元钱一市斤。
黄菇娘、紫菇娘、红菇娘,它们像晚霞一样把我记忆的心海映照得五彩斑斓。对黄菇娘的情有独钟,对紫菇娘的温馨回顾,对红菇娘的由衷赞美,让我知道大千世界里,并不需要什么大事件的冲击和烘托,我们平静的日子更适合被这样小如菇娘的点滴情怀所滋养、所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