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愧疚》 角角落落,瓶瓶罐罐,都种着花花草草。红红的月季越过墙头,白白的蔷薇爬上屋顶,栀子花开呀开,甜香甜香的—–我家院子,因为母亲,变得很美很美。嫩黄嫩黄的玉米皮,经过母亲的手,不久就成了圆圆的“蒲团”。我,母亲,胖乎乎的猫咪,舒坦坦地各占一……
丁宁《愧疚》
角角落落,瓶瓶罐罐,都种着花花草草。红红的月季越过墙头,白白的蔷薇爬上屋顶,栀子花开呀开,甜香甜香的—–我家院子,因为母亲,变得很美很美。嫩黄嫩黄的玉米皮,经过母亲的手,不久就成了圆圆的“蒲团”。我,母亲,胖乎乎的猫咪,舒坦坦地各占一席,又相互偎依。母亲拿着芭蕉扇,驱赶不怀好心的蚊子,不紧不慢地,有时会忽然拍到我的头上。
“牛郎织女块团圆了。”母亲望着星星,絮絮叨叨这个烂熟的故事。讲完照例要说:“该背书了,我不说你是不背的。”我打着哈欠,嗫嗫嚅嚅。至今,我还觉得奇怪,我背那些文章,母亲听不懂,却总爱听。等我打起精神,背得带点感情的时候,她那摇动的芭蕉扇,也仿佛打着拍子,连那猫咪也伴和着,温柔地咕噜咕噜。这样的夜晚,总是撩人心弦。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有一晚,我背江淹的《别赋》,母亲忽然打断我说:“‘春草’、‘春水’和‘绿波’,我听得懂了。”接着问文章里说的是什么,我对她讲了,不想,这一讲,她伤心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文章也做到别人心里了。亲近的人出远门,谁不难受!就说我和你爹,早先,他到高丽国去,家中只留下我一个人—-你哥那时还不知在哪儿刮旋风呢!—-你爹每次来家,只过个年,一开春就上路,他前脚走,我后脚端起洗衣盆追,一直追到春草刚发芽的东河边,看着他过大桥;那桥下面哗哗流着的水,不就是‘春水’和‘绿波’吗?唉,男子汉到底心硬,就像那大桥下的水,连头也不回,我可忍不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河里滚。哪一年不是如此呢!”
我爹是一个能干的石匠,年轻时就漂泊海外,打工异乡,一去就是四十多年,有时几年不回家,只为省下路费,给家多捎几个钱。母亲叙说着和爹别离的情景,也使我难过,以致每每再读《别赋》,都不禁暗自落泪。
一个秋夜,窗外月如钩,屋内灯如豆,我和母亲坐在暖炕上。“为什么好久不背书了?”母亲问我。“现在读的是新书,不用背。”她似乎很诧异,要我念一段给她听。我便逐字逐句地朗读《背影》,还没念完一段,母亲便欣喜地说:“这书好懂!”当我念到买桔子的父亲蹒跚地穿过铁道,又爬上月台,儿子瞧着他的背影流泪的时候,我母亲竟也哭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这书写得太真切了,就像你爹去国外,每次我看着他跨过东河大桥,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这一辈子看了他多少背影!可现在,一连三年没见他的背影了!”
母亲的眼泪,使我也想起爹的背影,并且以后多年,不断忆起:中等个儿,头戴灰色毡帽,身穿粗布夹袍,上罩线呢马褂,肩挎旧钱褡子,褡子一头鼓鼓囊囊,里面装着甜饼、熟鸡蛋、母亲亲手做的纳底鞋—–步履匆匆,渐行渐远,渐远渐小,以致于无。
小时候,爹每次离家,我都一路小跑,追着喊:“爹!你回来呀!”爹头也不回,大声回答:“回!你赶快回家吧!”
直到他年近花甲,我仍然追他过桥,不过那时,那背影已不再挺直,脚步也蹒跚起来了。唉!
我当时想,能够把我爹的背影写出来多好啊!后来,他就去世了。再后来,爹的背影似乎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挥汗如雨的背影、伏案疾书的背影、奔走战场的背影——这些背影会不会变得模糊?一个民族的背影呢?一个时代的背影呢?
一个人的背影,曾经打湿两代人的眼睛;一篇文章,可能打湿无数代人的记忆。 ⑾我轻轻拿起笔,又迟迟放下。心中充满愧疚!
(取材于丁宁同名散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