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道教情结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原本是宫闱秘事,却被后人传诵至今,甚至于提升到能同梁祝相媲美的审美高度,这不得不归功于历代文人的墨润。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道教情结 白居易的道教情结在诗歌中体现在他套用了道教的三大母题。 ……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道教情结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原本是宫闱秘事,却被后人传诵至今,甚至于提升到能同梁祝相媲美的审美高度,这不得不归功于历代文人的墨润。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道教情结
白居易的道教情结在诗歌中体现在他套用了道教的三大母题。
一、角色母题――仙真
道教继承和发展了中国的远古神话,并进行了大规模的造神运动,形成了自己庞大的神话谱系。每个神话背后都有一个主角――仙真。陈耀庭先生将道教神谱分为三层:“第一层次是先天尊神,都是出于天地未分时的先天真神,例如:三清、三官、四灵二十八宿等。第二层次是天地开辟以后的得道仙真,都是由凡人学道、修道后成真的后天神明,如八仙等,是道教徒自己创造的新神。三是长期流传于民间并受到道教供奉的俗神,例如门神、财神、妈祖等。”[1]《长恨歌》既然是放在一个道教神话文本中记叙故事的,那么主人公和道教有何关系呢?
《长恨歌》开始是这样拉开唐杨爱情序幕的:“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从 “人未识”、“一朝选”这样的字眼来看,二人相识之前杨玉环是冰清玉洁待字闺中的少女。而杨玉环在皇宫之中最初的真实身份,曾为朝廷命官的白居易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并未提及杨玉环曾经是唐明皇的儿媳妇一事,难道仅仅是慑于皇家权威有所忌惮吗?那么为什么千百年后不同阶层的人们也在有意无意地淡化这段历史呢?唐明皇是如何“误导”舆论、掩国人耳目的呢?
历史是这样记载的,杨玉环在735年被册封为寿王妃(唐玄宗儿子李瑁之妻),五年后(740年左右)她被度为女道士,并起道号“太真”,又五年(745年)唐玄宗召她入宫,并册封为贵妃。原来,杨贵妃曾经被“度”为道人――问题的关键在此。这件事记载在众所周知的唐玄宗741年亲自颁布的《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其中批复了杨玉环的申请:”……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2]意思大致是:值此皇太后忌辰,杨氏玉环期盼为亡灵祈福,因此请求出家超度,这种高雅的情志实在难以违背;为了敦促宏扬此道德之风,特满足杨氏这一由衷请求,批准其为女道士。按照道家的说法,出家就等于了却一切尘缘,隔断与世俗的一切瓜葛(包括与寿王的夫妻关系),杨玉环也等于脱胎换骨、死而复生,因此白居易说她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也算是在宗教上获得了认可的权威性。至此,这个被赐号“太真”的杨玉环凭借道教实现了大变身,由俗人变为道人,几年后,当她成为唐玄宗的贵妃时,自然也就轻易得到崇信道教的唐人们的谅解。这点隐藏在历史尘埃之下的事实被白居易信手拈来作为叙述前提,奠定了全诗充满道教味道的神话基调。从后文杨贵妃死后位列仙班来看,她在道教的神话谱系中应该归类为第二种仙真。于是故事的女主角带着道教光环闪亮登场。
二、观念母题――羽化登仙彼岸世界
道教修行的最高境界是“长生不死、羽化登仙”。他们相信人人都可以得道成仙。某些道士有“通灵”的特异功能。失去杨贵妃的唐玄宗相思成疾,苦不堪言。于是他找来“临邛道士洪都客”为他招来杨贵妃的亡魂,以慰藉自己的相思苦。岂知杨贵妃生前虔诚修道,死后既不在“碧落”也不在“黄泉”,而是到了道教徒神往的彼岸世界――“蓬莱仙山”。
彼岸世界是神话特有的主题。道教的彼岸世界最著名的是昆仑山和蓬莱山,《史记封禅书》这样记载蓬莱仙境:“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引风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世主莫不甘心焉。”[3]道教依然沿用了蓬莱仙山母题,白居易从激赏二人的爱情出发把死后的杨贵妃安置在了蓬莱仙阁。
白居易对蓬莱仙境的着墨不多,却已仙味十足。“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虚幻辽远、云蒸霞蔚、仙人游逸,这分明就是与人间迥异的“天堂”。再看杨贵妃,她不但花容月貌梨花带雨,而且她的仪仗排场令人咂舌,她的居所“金阙西厢”、“珠箔银屏”、“九华帐 “已是极尽奢华,在她身前供她役使的居然是吴王夫差的女儿小玉和西王母的侍女。可见,她在神界的地位是何等尊贵。当唐玄宗乃至善良的读者获悉生前显贵的贵妃娘娘登仙后地位有增无减,他们郁闷伤感的情绪该获得多大的舒展与慰藉。
三、情节母题――人神殊途飞神驭气
正如曹植不能与梦中的洛神交好一样,由于人神殊途,唐玄宗也无法与升仙的杨贵妃再续前缘。为了让唐玄宗与杨贵妃互通信息,白居易又一次借助道教,引入道士的变化之术(法术)――飞神驭气沟通世俗与仙界。 “驭气“是道教非常重大的法术,这类法术的要义在于使得自己神通自在,打破一切时间空间和通常自然规律的束缚。变化时,方士自己在原处不动,六神可以到处往来,到达形体无法抵达的天府或仙境。道门中对此类秘术的传授有严格规范,不允许传给心术不正之徒。晋代葛洪《抱朴子内篇遐览》记载了当时这类的变化之术,在汉代就有不少著名的善于变化之术的方士,东汉时期变化之术成为道法的重要组成部分。
至唐,皇帝大都推崇道教,迷信法术。唐玄宗也渴望依靠道教延续他和杨贵妃的不朽爱情。道士施展驭气的法术给唐玄宗带回杨贵妃的一半钗盒,还捎回杨贵妃忠贞不渝的爱情誓言。虽然诗歌到此戛然而止,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唐玄宗的相思之苦应该是得以缓解,并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
四、神话思维对作品的填充作用
道教承袭原始神话来张扬其教派的神性色彩,而白居易以自己高超的艺术技巧又将道教神话加以剪裁涂缀,制成符合唐杨爱情传奇的霓裳羽衣,把一件原本不太光彩的宫闱秘事套上神话的光环,以致歌咏千年,流传至今。这不得不归功于宗教神话思维独有的优势和特征。
首先,神话思维可以突破世俗思维定式和艺术禁忌,充分拓展审美空间。例如,杨玉环通过修行斩断前缘净身还俗,唐玄宗通过方士作法与亡者沟通,这些神话中才有的思维方式使得白居易敢于冒人伦之大不韪,堂而皇之地大写特写二人的爱情故事。这不得不归因于道教,也归因于那个信道的时代。
道教在唐代走向鼎盛时期,信仰和崇尚道教是社会时尚,李白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道教狂热分子。白居易把二人的故事放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去描摹,用神话过滤了他们在世俗的悖谬,不但博取后人的同情,而且提升了故事的审美层次,使之成为可以与梁祝媲美的美学对象。
其次,神话所营造的上下无极、浩瀚无边的仙人世界为白居易提供了一个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使得作品氤氲着浪漫主义的艺术气息,也使得他在对仙境仙人的描写上尽情地发挥想象力,挥笔泼墨纵横开阖,把天上宫阙的奢华绮丽辉煌灿烂写得淋漓尽致。
白居易对于神话驾轻就熟,在情节上延伸了时空,弥补了现实中唐杨二人的故事断层,满足了读者的审美心理;在艺术风格上,将凄凉悲苦的现实主义叙述质变为浪漫主义的吟唱,从语言到情感都给读者带来了莫大的视觉享受和心灵震撼。
【译文】
汉家的皇上看重倾城倾国貌,立志找一位绝代佳人。可惜当国多少年哪,一直没处寻。杨家有位刚长成的姑娘,养在深闺里没人见过她容颜。天生丽质无法埋没,终于被选到皇上身边。她回头嫣然一笑,百般娇媚同时显现出来。六宫的粉白黛绿啊,立刻全都褪掉了色彩。正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她肌肤如凝结的油脂。侍女扶出浴,正娇懒无力,初承恩就在这一时。花一般容貌云一样鬓发,金步摇在头上颤。美好的春宵,春宵太短!太阳多高天于才睁眼,从此再不早早上朝去和那些大臣见面。追陪欢乐,伺候宴席,她总在皇帝身旁转。春天随从春游,夜晚也是她独占。后宫美人儿三千人,对三千人的宠爱都集中在她一身。深宫的夜晚,她妆饰好了去伺候圣君。玉楼中宴会,春天和她一起醉倒了人。姐姐弟兄都封了大邦,好羡人呀,一家门户尽生光。叫天下做父母的心肠,觉得生男儿还不如生个女郎。
避暑的骊宫,高插云霄。宫中仙乐飘,人间到处都能听到。宫里缓歌曼舞,徐徐地弹琴慢慢地吹箫。皇上整天看,总也看不饱。谁知道渔阳反叛的战鼓会震地敲,把霓裳羽衣曲惊破了!皇家城阙烟尘出现,天于的大驾,一千辆车,一万匹马,逃往西南。才走到百来里,走走又站站。六军不肯前进可怎么办?宛转蛾眉竟死在皇上马蹄前。她的花钿丢在地上没人收,还有她头上的翡翠翘呢,她的金雀,她的玉搔头。皇上掩着脸,想救救不了,回头看,眼泪和血一起流。栈道插云弯弯曲曲上剑阁,风刮起黄尘格外萧索。峨眉道上没多少行人,天于旌旗也没了光彩,阳光是那样谈薄。蜀江水这么碧绿哟,蜀山这么青翠,皇上日日夜夜怀念情思难断绝。离宫看见月光是伤心颜色,夜里听雨打栈铃也是断肠声息。
总算有一天,天旋地转圣驾得回京城,又走到这里——叫人徘徊不忍离去。马嵬坡下泥土中间找不着了,美人当年白白死去的那块地。君臣互相看看,眼泪洒衣襟,向东望,信马由缰回京城。回来看看宫苑园林,太液池芙蓉未央宫翠柳依旧媚人。那芙蓉花多像她的脸,那柳叶多像她的眉,见花见柳怎叫人不落泪。怎不感触啊,在这春风吹开桃李花的日子,在这秋用打梧桐落叶的时辰!太上皇住南内与西宫,秋草长闲庭,不扫它满阶落叶红。当年椒房间监青眉已老,梨园弟子头上白发初生。晚上萤虫飞过宫殿,太上皇悄然忆想。夜里挑残了孤灯睡不着,只听宫中钟鼓迟迟敲响。夜这么长,看看天上银河还在发光。天快亮,还不亮!霜这么重,房上鸳鸯瓦这么冷,翠被冰凉,有谁同拥?你死去了,我还活着,此别悠悠已经隔了年,从不见你的灵魂进入我的'梦。
京城有位修炼过的临邛道士,能以精诚把亡魂招致。可感动的是上皇辗转怀念的深情,使方士殷勤地去把她寻觅。他御气排云像一道电光飞行,上了九天,又下入黄泉,可是都没见到她的踪影。忽然听说海上有座仙山,那山在虚无缥缈中间。仙山楼阁玲珑似朵朵彩云,有许多美妙的仙子。其中有位叫太真,雪样肌肤花样容貌,听来好像是要找的人。方士到了仙宫,叩西厢的门,报捎息的是仙人小玉和董双成。她听说汉家天于派来了使臣,不由惊断了仙家九华帐里的梦。推开枕穿上衣下得床来,银屏与珠帘都依次打开。只见她头上云髻半偏,刚刚睡醒,花冠还没整好便走下堂来。风吹着她的仙衣飘飘旋举,还像当年她的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一双眼泪落下来,好似春天一枝梨花带着雨。她含情凝自感谢君王:自从生离死别难见面,音信两茫茫。昭阳殿里的恩爱从此断绝,蓬莱宫里的日月这么漫长!往下看人间,只看见云雾看不见长安,只能将旧物表表我的深情,把金钗钿盒两样东西带还。金钗留一股,钿盒留一扇,我们一家分一半。只要我们的心像金和钿一样坚牢,虽然远隔天上与人间,总还能相见!临走叮咛还有一句话儿紧要,这句誓言只有他和我知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半夜里没人我们两个话悄悄:在天上我们但愿永做比翼鸟,在地上我们但愿水做连理枝条。天长地久也有一天会终结,这恨啊,长久不断,永不会有消除的那一朝。
赏析
这首是作者的名篇,作于元和元年(806)。全诗形象地叙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诗人借历史人物和传说,创造了一个回旋宛转的动人故事,并通过塑造的艺术形象,再现了现实生活的真实,感染了千百年来的读者。
诗的主题是“长恨”。从“汉皇重色思倾国”起第一部分,叙述安史之乱前,玄宗如何好色、求色,终于得到了杨氏。而杨氏由于得宠,鸡犬升天。并反复渲染玄宗之纵欲,沉于酒色,不理朝政,因而酿成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安史之乱。这是悲剧的基础,也是“长恨”的内因。
“六军不发无奈何”起为第二部分,具体描述了安史之乱起后,玄宗的仓皇出逃西蜀,引起了“六军”驻马要求除去祸国殃民的贵妃“宛转娥眉马前死”是悲剧的形成。这是故事的关键情节。杨氏归阴后,造成玄宗寂寞悲伤和缠绵悱恻的相思。诗以酸恻动人的语调,描绘了玄宗这一“长恨”的心情,揪人心痛,催人泪下。
“临邛道士鸿都客”起为第三部分,写玄宗借道士帮助于虚无缥渺的蓬莱仙山中寻到了杨氏的踪影。在仙景中再现了杨氏“带雨梨花”的姿容,并以含情脉脉,托物寄词,重申前誓,表示愿作“比翼鸟”、“连理枝”,进一步渲染了“长恨”的主题。结局又以“天和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深化了主题,加重了“长恨”的分量。
全诗写情缠绵悱恻,书恨杳杳无穷。文字哀艳动人,声调悠扬宛转,千古名篇,常读常新。
令人丁毅、方超在《(长恨歌)评价管窥》一文中认为,此诗是白居易借对历史人物的咏叹,寄托自己的心情之作。文章说,诗人年轻时与出身普通人家的姑娘湘灵相爱,但由于门第观念和风尚阻碍,没能正式结婚。分手时,诗人写了“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彼此甘心无后期”的沉痛诗句。文章指出,《长恨歌》作于作者婚前几个月,诗人为失去与湘灵相会之可能而痛苦。为此,丁、方二人认为,《长恨歌》并不是对历史的记录与评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正是诗人借前代帝妃的悲剧,抒发自己的痛苦与深情。
从“诗言志”,“诗传情”上说,丁、方二人之说不无道理。但就作品所反映的历史真实和社会意义以及千百年来的影响而言,不能不说它是历史的记录和对历史事件的评价。至于白氏自身有爱情悲剧的经历,无疑有助于他对李杨爱情悲剧的体察和分析,才使其诗写得肌理细腻,情真意切,赋予无穷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