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故事第:幸运的贝儿Lucky P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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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第164篇:幸运的贝儿Lucky Peer  引导语:大家喜欢阅读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下面是小编收集的《幸运的贝儿》,有中英文版本的,欢迎大家阅读!  一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

安徒生童话故事第164篇:幸运的贝儿Lucky Peer

  引导语:大家喜欢阅读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下面是小编收集的《幸运的贝儿》,有中英文版本的,欢迎大家阅读!

  一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光中闪亮,好像墙上镶有钻石似的。这表示富有,而屋子里的陈设也的确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有钱到这种程度,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他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个房间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将来的储蓄。

  当这个孩子在这个富有家庭里出生的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顶楼上住着的人们都表示极大的欢乐。甚至一两个钟头以后,顶楼里仍然非常欢乐。仓库的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上面。他们也在这时候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由我们的上帝赐予、由鹳鸟送来、由妈妈展出的。说来也凑巧得很,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这个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这位富有的商人是一个非常和善和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顶秀气的,老是穿着最考究的衣服。她敬畏上帝,因此她对穷人很客气,很善良。大家都祝贺这对父母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他将会长大成人,而且会像父亲一样,变得富有。

  孩子受了洗礼,取名为“费利克斯”。这个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如此,而他的父亲更是如此。

  至于那个仓库的看守人,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老好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子,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多快乐啊,他的名字叫贝儿。

  住在第一层楼上的孩子和住在顶楼上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而直接从我们的上帝那里得到的阳光则更多。虽然如此,他们的地位究竟还是不同:一个是住在下面,一个是住在顶楼上。贝儿高高的在上面坐着,他的保姆是自己的妈妈。费利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生人,不过她很善良和正直——这是在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的。这个有钱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经常由她这位衣服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上的孩子则由他的妈妈抱着,不管妈妈穿的是节日的衣服还是普通衣服;但他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不久就开始懂事了。他们在长大,能用手比划他们有多高,而且还会说出单音话来。他们同样的逗人喜欢,同样的爱吃糖,同样的受到父母的宠爱。他们长大了,对于这位商人的车和马同样感到兴趣。费利克斯得到许可和保姆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瞧瞧马儿。他甚至还想象自己赶着马儿呢。当男主人和女主人坐着马车外出的时候,贝儿得到许可坐在顶楼的窗子后面,朝街上望。他们离开以后,他就搬两个凳子到房间里来,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则坐在上面赶起马车来。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这也就是说,他比他所想象的车夫还要像样一点。这两个小家伙玩得都不错,不过他们到了两岁时,才彼此讲话。费利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和绸衣服,而且像英国人的样儿,腿总是露在外面。住在顶楼上的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冻坏!至于贝儿呢,他的裤子一直长达脚踝。不过有一天他的衣服从膝头那儿给撕破了,因此他也觉得有一股阴风袭进来,跟那位商人的娇小的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有两样。这时费利克斯和妈妈一道,正要走出门;而贝儿也和妈妈一道,正要走进来。

  “和小小的贝儿拉拉手吧!”商人的妻子说。“你们两人应该讲几句话呀。”

  于是一个就说:“贝儿!”另一个就说:“费利克斯!”是的,这一次他们只讲了这些。

  那位富有的太太疼爱他的孩子,不过贝儿也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人——这就是祖母。她的眼力不大好,但是她在贝儿身上所看出的东西要比爸爸妈妈多的多——事实上要比任何人都多。

  “这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是了不起的!他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就在那儿,而且还在发着光呢!”接着她就把这个小家伙的手吻了一下。

  他的爸爸妈妈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当他慢慢长大了、能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过这么一个童话,像祖母所讲的一样!”爸爸妈妈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而且同样的故事贝儿总是百听不厌。她教给他一首圣诗,同时也教他念《主祷文》。他全都会念,但是没有调子,只是些意义不连贯的词儿。她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讲到“我们每天吃面包,今天请赐给我们”时,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应该懂得,有的人吃白面包,有的人得吃黑面包。一个人雇用着许多人的时候,他得有一幢大屋子;有的人境况差一些,即使住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也同样会感到快乐。“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每天的面包’。”

  贝儿当然也有每天吃的好面包和幸福的时光,但是好景并非是永远不变的。凄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年轻的人得离开,年老的人也得离开。贝儿的爸爸被征召入伍了。不久消息就传来了:他是在抵抗占优势的敌人时在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

  顶楼上的那个小房间里充满了哀痛,妈妈在哭,祖母和小小的贝儿也在哭。每一次只要有一个街坊来看他们,大家就会谈起“爸爸”,于是大伙儿就一起都哭起来了。在这同时,未亡人得到许可继续住在顶楼上,而且在头一年可以完全不付租钱;以后则略为付一点房租。祖母跟妈妈住在一起。她替一些她所谓“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就这样维持生活。贝儿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吃的喝的都有,同时祖母还讲故事给他听——关于广大的世界的一些奇异的故事。有一天他问她,他们两人可不可以在某个礼拜天到国外去跑一趟,回到家里来就成为戴着金王冠的王子和公主。“要做这类事情,我的年纪是太大了,”祖母说,“你得先学习许多东西,变得高大和强壮,而同时又像你现在一样老是一个善良和可爱的孩子!”

  贝儿骑着木马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木马他有两匹,但是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活马——小得很,人们简直可以把它叫做“马孩子”。事实上贝儿就是这样叫它,它从来也长不大。费利克斯骑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还跟爸爸妈妈和皇家的骑师一道骑着它走出门。在开始的半点钟内,贝儿不大爱自己的马儿,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的。他问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像费利克斯一样,能够有一匹真马。妈妈说:“因为费利克斯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呀。但是你却住在顶楼。人们不能在顶楼上养马呀。你只能够养你现在这样的马。骑吧!”

  因此贝儿就骑了。他先骑到橱柜那儿去——这是一座藏有许多宝物的大山:妈妈和贝儿在礼拜天穿的好衣服都藏在这里面,她积下来作为付房租的那些雪白的银洋也藏在这里面。接着他又骑到火炉那边去,他把它叫做大黑熊。它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得起一点作用,把房间暖起来,把饭煮熟。

  贝儿有一个干爸爸;在冬天他每个礼拜天都来,同时吃一天热饭。妈妈和祖母说,他的境遇不太好。他曾经是一个马车夫,喜欢喝几杯,因此常常在工作中睡着了。无论是当兵或当马车夫,这都是不应该的。所以结果他只配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当一个赶车人;不过他也有时为漂亮的人物赶赶四轮马车。现在他则赶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个发出粗大的声音的乐器,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喀哒……喀哒……于是女佣人和主妇,就从每幢房子里走出来,提着满满一桶垃圾,往他的车子里一倒。脏东西和废物,灰土和垃圾,统统都倒在里面。

  有一天贝儿从顶楼上走下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干爸爸和垃圾车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坐一下车子?”她问。贝儿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他只愿意坐到墙拐角那儿为止。

  他坐在干爸爸的身边,他得到许可拿起鞭子,因此他的眼睛就射出得意的神采来。他现在是赶着一匹真正的活马,而且一直赶到墙拐角那儿去。这是他的妈妈到来了;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因为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赶着一辆垃圾车究竟是不舒服的。他必须马上下来。虽然如此,她仍然对干爸爸道谢了一声。不过,回到家里来以后,她就不准贝儿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有一天他又走到大门口来。这里再没有干爸爸来诱惑他去赶垃圾车,但是别的诱惑却又出现了。有三四个野孩子在一条阴沟里寻找人们遗失掉或忘掉的东西。他们不时找到一个扣子或一个铜板,但是他们也不时被玻璃瓶的碎片或针头所刺伤。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贝儿参加他们的活动。当他来到阴沟里的时候,他在石头之间找到了一块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一些别的孩子在一起寻找。他们都把指头弄脏了,但是他却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他用得意的眼光,把他这幸运的成绩指给大家看。大家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同时把他叫做“幸运的贝儿”。他们从此就不准许他再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寻东西了。

  在商人的院子后面有一块低洼的地方。这块地方得填满起来,作为建筑工地。沙石和灰土都被运到这里来。整堆整堆地倒进里面去。干爸爸在运这些东西,但是贝儿却不能和他一道赶车子。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手,在这些脏东西中搜索。他们总能找出一点似乎值得一找的什么东西。

  小小的贝儿也到这里来了。

  大家看到他,于是便喊道:“幸运的贝儿,你滚开吧!”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们就朝他扔几把脏土。有一把扔到他的木鞋上,撞散了,于是就有一件发亮的东西从那里面滚出来。贝儿把它捡起来,它原来是一颗琥珀雕的心。他拿着它赶快跑到家里来。别的孩子都没有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对他扔脏东西的时候,他都是幸运的。

  他把他拾得的银币存在储蓄匣里。至于戒指和琥珀心,妈妈则把它们拿给楼下商人的太太看,因为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失物,应不应该“报告警察局”。

  当商人的太太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变得多亮啊!这原来就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在三年前遗失掉的。它在阴沟里居然呆了这么久。

  贝儿得到一笔酬金,这在他的储蓄匣里摇得咯咯地响。太太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太值钱的东西,贝儿可以自己留下来。

  在夜里,琥珀心躺在柜子上,祖母睡在床上。

  “嗨,是什么东西在烧起来了呢?”祖母说,“倒好像那里点着一根蜡烛似的!”她爬起来望了望。这就是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的眼里虽然不大好,但是他常常能看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有他的一套想法。第二天早晨,她拿一根结实的窄带子穿进这颗心上的那个小孔,把它挂在小孙子的脖子上。

  “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取下来,除非你要换一根新带子。你也不能让别的小孩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把它抢去,那末你也就会得到肚痛病!”这也就是小贝儿所知道的唯一痛苦的病。

  这颗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祖母指给他看:假如他用手把它擦几下,然后再放一根小草在它旁边,那么这根小草就好像有了生命,跳到琥珀心的旁边,怎样也不会离开。

  ①这是一根在一端雕有马头的棍子。

  二

  商人的儿子有一个家庭教师,个别教他读书,也和他一道散步。贝儿应该受到学校教育,因此他就和许多别的孩子一道进了一个普通小学。他们在一道玩耍,这比跟家庭教师在一道散步要有趣得多。贝儿真的不愿意再换别的地方!

  他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不过干爸爸也是一个“幸运的贝儿”,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贝儿。他曾经中过一次彩:他和十一个人共同买了一张彩票,得了二百元大洋。他马上买了新衣服穿,而且穿起了这些衣服,他的样子还蛮漂亮哩。

  幸运总不是单独到来的。它总是和别的东西一道。干爸爸也是如此。他不再赶垃圾车,而是参加了剧院的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唱戏吗?当个什么角色呢?”

  当道具工人。

  这要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上演的戏,虽然他总是从顶上或侧面看。最可爱的是芭蕾舞,但是演芭蕾舞却需要费很大的气力。而且还常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在天上起舞,也在人间起舞。对于小小的贝儿来说,这真是值得一看的东西。一天晚上,有一个新的“彩排”——这就是人们对于一个新芭蕾舞预演时所用的名词。在这个舞里面,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打扮的漂漂亮亮,好像大家这天晚上付出许多钱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他得到许可把贝儿也带去,而且还替他找到了一个位子——在这个位子上他什么都看得见。

  这是根据《圣经》上参孙①的故事编的芭蕾舞: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把整个房子推倒了,压到他们和自己的身上。不过旁边已准备好了灭火机和消防员,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贝儿从来没有看过戏,当然更谈不上芭蕾舞了。他穿上礼拜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跟着干爸爸一道到戏院里去。戏院简直像一个晾东西的顶楼,上面挂着许多帏帐和幕布,下边有许多通道,此外还有灯和光。前后左右都有许多隐蔽处,人们就从这些地方出现。这好像是一个有许多座位的大教堂。贝儿坐的地方有点向下倾斜,而他得坐在这个地方,直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的衣袋里揣着三块黄油面包。他不会感到饿的。

  很快剧场里就亮起来了。许多乐师,带着笛子和提琴,忽然出现了,好像他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儿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但是却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骑士,穿着纱衣和戴着花朵的漂亮小姐,甚至还有背上插着翅膀的白衣安琪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楼厅,有的坐在底层。他们都是芭蕾舞里面的舞蹈家,但是贝儿却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就是祖母讲给他听的那些童话中的人物。是的,有一个女人戴着一顶金色的窄边帽,手中拿着一根长矛。她是一个最美丽的人儿。她坐在一个安琪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高于一切人之上。嗨,这儿值得一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然而正式的芭蕾舞还没有开始。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沉寂。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挥动着一根小小的魔棒,于是所有的乐师就都奏起乐来了。音乐慢慢的在剧场里飘扬起来,一堵墙也就同时慢慢的上升。于是一个花园在眼前出现了,太阳在它上面照着,所有的人都开始起舞和跳跃。这样一种华丽的景象,贝儿是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于是军队在开步走,于是战争起来了。接着就是一个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是那么恶毒,也正如她是那么美丽。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把他的眼睛剜掉了,他得推着磨石,他得在宴会厅里成为大家讪笑的对象。但是他抱着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摇撼着这些柱子,摇撼着整个房屋。屋子倒下来了,迸出红红绿绿的火焰。

  贝儿可以在这儿坐一生,专门看这些表演——即使那几块黄油面包吃完了,他也不在乎。事实上他也早已吃完了。

  唔,等他回到家里,可有故事讲了。他怎么也不愿意上床去睡。他用一条腿站着,把另一条腿跷在桌上——这就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一些小姐们所做的表演。他把祖母坐的椅子当作一个踏车来使,同时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到自己的身上来表示宴会厅倒塌的情景。他把这些情景表演出来了;是的,他还有伴着表演的全部音乐。芭蕾舞本来是没有对话的,但是他却唱起来了——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非常不调和。这简直像一出歌剧。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美丽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

  在早先,贝儿希望当一个杂货店的学徒,干卖梅子和沙糖一类的事儿。现在他知道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这就是“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跳芭蕾舞”。祖母说,有许多穷苦的孩子曾经走过这样的道路,而且后来成为优秀和有声望的人;不过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任何女子走这条路。但是一个男孩就不同了,他能站得比较稳。

  不过,在那整幢房子倒下来以前,贝儿没有看见任何女孩子倒下来过。他补充说,就是倒下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倒。

  ①参孙是一个大力士,被非利士人所囚禁,并且被他们剜了眼睛。非利士人得意忘形,把参孙拿来取乐,要他在大家面前耍戏。参孙祈求上帝给他力量,把整个房子推垮了,压死了所有取乐的人。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一至三十一节。

  三

  贝尔希望当一名芭蕾舞演员,而且非如此不可。

  “我简直没有办法管他!”他的妈妈说。

  最后有一天,她带他去见芭蕾舞大师。这人是一位阔气的绅士;他象一个商人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贝儿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地步吗?对于我们的上帝说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儿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可能也在他的腿上呢。

  贝儿去看那位芭蕾舞大师,而且马上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并没有在非利士人手里吃什么亏。他知道那不过是做戏。参孙用和蔼和愉快的眼光望着他,同时要他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儿却把整个的脚和腿都露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在芭蕾舞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没有花多大气力就和芭蕾舞大师办好了。不过在这以前,妈妈和祖母曾经作过一些准备工作,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那位商人的太太的意见。她说对于象贝儿这样一个漂亮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什么前途。因此他们就又去和佛兰生小姐商量。这位老小姐懂得有关芭蕾舞的一切事情,因为在祖母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一度也是舞台上的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她扮演过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她每到一地都受到欢迎和敬意。不过后来她的年纪大了——我们都会如此——再没有什么主要的角色给她演了,最后她只得退出舞台,作些化妆工作——为那些扮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化妆。

  “事情就是如此!”佛兰生小姐说。“舞台的道路是很美丽的,但是长满了荆棘。那上面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

  这句话贝儿是完全听不懂的。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她自然会懂得的。

  “他是死心塌地要学习芭蕾舞!”妈妈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小基督徒!”祖母说。

  “而且很懂规矩!”佛兰生小姐说。“既懂规矩,又有道德!我在全盛时期就是如此。”

  贝儿就是这样走进舞蹈学校的。他得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和薄底舞鞋,为的是要是他的身体显得轻盈一点。所有年龄较大的舞蹈女生都来吻他,并且说,象他这样的孩子简直值得一口吞下去。

  他得稳稳的站住,把腿跷起来而不至于倒下。在这同时,他得学习甩腿——先甩右腿,然后甩左腿。比起许多其他的学生来,他对于这件事并不太感到困难。教跳舞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他不久就可以参加芭蕾舞的演出了。他将表演一个国王的儿子,戴着一顶金王冠,被人抬在盾牌上。他在舞蹈学校里练习,后来又在剧院里预演。

  妈妈和祖母必须来看看小贝儿的这个场面。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来看了。虽然这是一个愉快的场合,可是他们两个人都哭起来了。贝儿在这种光华灿烂的景象中却没有看见他们,但是他却看见了商人的一家人。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小小的费利克斯也在场。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俨然象一位成年的绅士。虽然他能把舞台上的表演看得很清楚,但他却整晚使用一个望远镜,也俨然象一个成年的绅士。他看到了贝儿,贝儿也看到了他,然而贝儿头戴一顶金制的王冠,是一个国王的儿子啦。这天晚上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起来。

  几天以后,当他们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费利克斯特地走过来,对贝儿说,他曾经看见过他——当他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当然他现在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了,不过他曾经穿过王子的衣服,戴过一顶王冠。

  “在礼拜天我将又要穿这种衣服和戴这种帽子了!”贝儿说。

  费利克斯没有再看到这个场面,但是他却是整晚在想着它。他到是很想得到贝儿的这种位置呢,因为他还不曾听过佛兰生小姐的经验谈:走向舞台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充满了嫉妒。贝儿现在还不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但他总有一天会懂得的。

  他的小朋友们——那些学芭蕾的学生——并不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常常表演安琪儿,而且被上还插着翅膀。有一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当她表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的时候——贝儿也常表演这个角色——他老是喜欢恶意的踩他的脚背,为的是要把他的袜子弄脏。还有一个捣蛋的男孩子。他老是用针往贝儿的背上刺。有一天他错吃了贝儿的面包,但是这种错误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贝儿的面包里夹有肉丸子,而这个孩子的面包里却什么也没有。他不可能吃错了。

  要把这类讨厌的事儿全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儿足足忍受了两年,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来到。有一个叫做《吸血鬼》的芭蕾舞要上演。在这个舞里面,那些最小的学生将要打扮成为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这些小家伙得用脚尖跑,以表现出他们轻捷如飞的样子;他们同时也得在地板上旋转。这套表演贝儿是非常拿手的,不过他穿的那套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的紧身衣是又旧又容易破,经不起这种吃力的动作。因此当他正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哗啦一声,后面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颈背一直裂到裤脚。于是他那不够尺寸的衬衫就全露出来了。

  所有的观众都大笑起来。贝儿觉得、而且也知道他的衣服在背后裂开了,但是他仍旧继续旋转着,旋转着。这却把事情越弄越糟,而大家也就越笑越厉害了。其他的吸血鬼也都一起大笑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而最可怕的是观众都在鼓掌,齐声叫“好”!

  “这都是为这位裂开了口的吸血鬼而发的!”舞蹈学生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把他叫做“裂口”。

  贝儿哭起来,佛兰生小姐安慰他说:“这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贝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舞蹈学校以外,他们还上剧院的正规学校——舞蹈学生在这里学习算术和作文、历史和地理。是的,他们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教宗教的的课程,以为光只会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穿破舞衣更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聪明,而且得到很高的分数。不过他的朋友们仍然把他叫做“裂口”。他们是在开他的玩笑。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拳打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的左眼底下青了一块,因此当他晚上在芭蕾舞出场的时候,就不得不在左眼底下涂些白油。芭蕾舞老师把贝儿骂了一顿,而骂得最厉害的是那位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儿的那一拳是“扫”在她的儿子的脸上。

  四

  小小贝儿的头脑里产生了种种思想。礼拜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单独出去了,而且没有告诉妈妈和祖母,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位经常给他忠告的佛兰生小姐。他直接去找乐队的指挥。他相信这个人是芭蕾舞班子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他大胆地走进去,说:

  “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习,但是那里面全是嫉妒。所以,假如您能帮助我的话,我想当一个演员或歌唱家!”

  “你的声音好吗?”乐队指挥问,同时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你呢?你的背上是不是曾经裂开过一条口子?”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但是贝儿的脸上却红得像血。他不再像祖母说的那样,仍然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他希望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唱一个歌给我听听吧!”乐队指挥说。“嗨,我的孩子,高兴一点吧!”他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顶,贝儿抬头一望,看到了他的和蔼的眼睛。于是他就唱一支歌——一支他在剧院里从歌剧《罗伯特,请对我慈悲》①中听到的歌。

  “这是一支很难唱的歌,但是你唱得还不坏!”乐队指挥说。“你有一个很动听的嗓子一一只要它不裂开!”于是他又大笑一声,同时把他的夫人喊出来。她也应该听听贝儿唱的歌。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外国语讲了几句话。在这同时,剧院的歌唱教师走进来了。假如贝儿希望当一个歌唱家的话,这倒是他所应该找的一个人。但是事情也真凑巧,歌唱教师倒是走到他面前来了。他也听到了《请对我慈悲》。不过他并没有笑,而表情也不像乐队指挥和他的夫人那样和蔼。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要让贝儿成为一个歌唱家。

  “现在他算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佛兰生小姐说。“嗓子比腿更有出息!假如我有好的歌喉,我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一一可能现在还当上了一个男爵夫人呢!”

  “或者是一个订书匠的太太!”妈妈说。“假如你想有钱,你一定会嫁给一位订书匠!”

  我们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但是佛兰生小姐懂得。

  当她和商人家里的人听到了贝儿的这个新的舞台事业的时候,他们都要他唱歌给他们听。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请了一批客人,他们要贝儿来唱歌。他唱了好几支歌,也唱了《请对我慈悲》。所有的客人都鼓掌,费利克斯也鼓掌。他以前曾经听见他唱过:他在马房里曾经把参孙这整部芭蕾舞都唱了出来一一而这是他所唱的最动听的歌。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太太说。

  “能唱,贝儿能唱,”费利克斯说。因此大家就叫他唱了。他连唱带叙,连哼带嗡,完全是一套小孩子的玩艺儿;但是有些旋律优美的片断却被表达了出来,大致能传达这个芭蕾舞故事的梗概。所有的客人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好玩。有的大笑,有的称赞,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商人的太太给了贝儿一大块点心,同时还给了他一块银洋。

  这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啊!他发现了一位坐在大家后面的绅士在严肃地望着他。这人的黑眼珠里露出某种严厉和苛刻的表情。他没有笑,也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这位绅士就是剧院的歌唱教师。

  第二天下午贝儿去看他。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非常严肃。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难道你不懂得,他们是在开你的玩笑吗?再也不要做那类的事情,不要再跑到人家门口去唱歌——不管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你去吧!今天我不教你歌唱的课了。”

  贝儿离开的时候,感到非常沮丧。老师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老师比以前更爱他了。这个小家伙可能有一种音乐的天才。不管他是怎样荒唐,他表现出某种道理,某种非凡的气质。这个孩子有一种音乐的本能,而且他的声音洪亮,音域很大。如果他能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小小的人物将会是一个幸运的人儿。

  现在歌唱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贝儿很用功,贝儿也很聪明。要学的东西可真多,要知道的东西也可真多!妈妈辛勤地诚实地劳动着,为的是要使他穿得整齐清洁,不要在请他去的那些人面前显得寒碜。

  他老是在唱歌,老是在高兴。妈妈说,她将用不着养一只金丝鸟了。每个礼拜天他和祖母在一起唱一首圣诗。听到他那种清新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在一起飘扬,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这比他在乱唱的时候要好听得多!”在平时,他像一只小鸟似地欢乐地发出声音,唱出调子;这些声音和调子,毫无拘束地,以一种自由自在的节奏,在空中回荡着;但她把这叫做乱唱。他那个小小的喉咙里能发出多么悦耳的调子啊!他那个小小的胸腔里藏着多么美丽的声音啊!的确,他能够摹仿整个交响乐!他的声调里有高音笛子,也有低音笛子,有提琴,也有喇叭。他唱起来像一只鸟儿;不过人的声音是要好听得多,哪怕他是一个小小的人——只要他能唱得像贝儿一样好。

  但是在冬天里,当他快要到牧师那里去受坚信礼的时候,他得了伤风症。这个小鸟的胸腔说一声“吱”!于是他的声音就“裂开”了,像那个吸血鬼穿的衣服的后背一样。

  “这倒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情!”妈妈和祖母心里想,“现在他可以不再哼什么调子了,他可以认真地考虑他的宗教。”

  他的歌唱教师说,他的声音在变了。贝儿现在完全不能再唱歌了。这种情形会继续多久呢?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他的声音永远也不能恢复了。这真是一件极大的悲哀。

  “考虑你的坚信礼吧,不要再想别的事情!”妈妈和祖母说。“练习你的音乐吧!”歌唱教师说,“不过请把嘴闭住!”

  他心里想着基督教,同时也练习他的音乐。音乐在他的心里鸣奏着。他把全部的旋律——没有词的歌——都用乐谱记下来。最后他把歌词也记下来。

  “小小的贝儿,你现在成为一个诗人了!”当他把乐谱和歌词送来的时候,商人的太太说。商人也得到一张献给他的、没有歌词的乐谱,费利克斯也得到一张,甚至佛兰生小姐也得到一张一一她把它贴在她的剪贴簿里。这本剪贴簿里面贴满了诗和两张乐谱一一由两位曾经是年轻的中尉、现在是领半薪的老少校送给她的。至于这本簿子则是由“一位男朋友”亲手订好赠给她的。

  贝儿在复活节受了坚信礼。费利克斯送给他一只银表。这是贝儿所有的第一只表。他觉得他现在成了一个大人,不需再向别人问时刻了。费利克斯爬到顶楼上来,祝贺他,同时把表送给他。他自己则须等到秋天才能受坚信礼。他们彼此拉着手;他们是两个邻居,同一天生的,住在同一幢屋子里。费利克斯切了一块糕吃一一这是特别为了坚信礼这个场合在顶楼里做出来的。

  “这是一个充满了光明思想的快乐的日子!”祖母说。

  “是的,非常庄严!”妈妈说。“我希望爸爸还活着,能看到贝儿今天的这种情景!”

  在下个礼拜天他们三个人都一起去领圣餐。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他们接到歌唱教师叫贝儿去看他的消息。贝儿去了。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他,但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此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是这不是在京城里,因为在京城里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应该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地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个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所谓自费生住在他的家里。他得学习语文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宣布自己的姓名的恩人”付出的。

  “这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起程的日期到来了。大家流了许多眼泪,接了许多吻,说了许多吉利的话。于是贝儿就乘火车走了三百六十多里地,到一个茫茫的世界上去。

  这正是圣灵降临节②。太阳在照着,树林是新鲜和碧绿的。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去;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出现;地主的邸宅隐隐地露出了轮廓;牲口在草场上放牧。一个车站过去了,另一个车站又到了。这一个村镇不见了,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就有许多人来接客或送行。车里车外都是一片嘈杂的讲话声。在贝儿的座位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她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他现在长眠了。这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说来,真是一种解脱。

  “我为这件事情买花决不省钱!”她说,“你必须了解,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时节死去的,因为那时候花儿得从盆子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去看他的坟墓,同时放下一个很大的花圈,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打算在跳舞的时候用。蝴蝶结是多么诱惑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是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看坟的人,‘难道他的坟墓不是在左边么?’

  “‘不是的,已经搬了!’看坟人回答说。‘孩子的尸体不是躺在那边。坟堆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他的尸体躺在他的坟墓里,’我说,‘我有一切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的尸体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装饰一个假坟堆不成?这种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对,太太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左边。这得花五块钱。我急切地把这笔钱交出来,使他仍然回到原来的坟墓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他的棺材和尸体呢?”

  “‘太太,可以肯定!’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不过现在我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我觉得还不如再花一点把它弄得漂亮些。因此我就请他们为我竖立一块刻有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它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着一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未免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坟上有这类东西。’

  “‘这不能算轻浮,太太,这是永垂不朽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我说。你们坐在车子里的各位没有听到过蝴蝶是一种轻浮的表示吗?我不发表意见,我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里。它还在那里,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因此这个墓碑就在坟上竖立起来了!”

  正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儿到达了他将要居住的那个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会有同样多的书。

  ①这是指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有名的歌剧《恶魔罗伯特》(Roberto il Diavolo,1831年完成)。

  ②基督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第五十天为圣灵降临节。

  五

  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儿就要在他家里住宿。他现在亲自到车站上来接贝儿。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对发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因此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很担心眼珠会从他的脑袋里跳出来。他还带来他自己的三个小孩。有一个走起路来还站不太稳;其他的两个为了要把贝儿看得更清楚一点,就老是踩着他的脚。此外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他的皮肤很白,满脸都是雀斑,而且还有不少的酒刺。

  “这是小马德生;假如他好好的读书,他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这是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象一根麦穗。“两个人都是寄宿生,在我这里学习!”加布里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把戏,”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吧。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饭了!"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两位寄宿的小先生说。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几位小把戏说,其中有一位又照例跌了一交。

  “凯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尔先生喊着。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长满了素馨花的凉亭,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尔太太就站在这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把戏”——她的两个小女孩。

  “这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尔说。

  “热烈欢迎!”加布里尔太太说。她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长着一头泡沫似的髦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儿说。“你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男子汉了!我相信,你一定是像普里木斯和马德生一样。安琪儿加布里尔,我们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这真是一桩好事。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尔先生说。于是他们便走进房间里去。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上面放着一块黄油面包。人们可能以为它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是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的。

  “现在我得执行主妇的任务了!”于是她就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儿去参观厨房,然后又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窗子面对着花园。这个房间将是贝儿的书房和睡房。旁边就是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间,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这里睡觉。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闲话一一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一一那扇连接的门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当天被加布里尔先生钉上了。

  “你就住在这里,像住在你自己父母家里一样!城里也有一个剧院。药剂师是一个‘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也有旅行演员。不过现在你应该去吃你的‘火鸡’了。”于是她就把贝儿领到饭厅里去一一这里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

  “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只是为了清洁。无疑地你会习惯于这些事物的。”

  贝儿坐下来吃烤火鸡。在这同时,除了那两个寄宿生以外,孩子们都退出门外了。这时,这两位寄宿生,为了自己和这位生客的乐趣,就来表演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曾经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两个较大的孩子被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住了,因此他们在家里就把它表演出来一一把全体的角色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话:“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各个角色统统都讲这一句话,只不过根据各人的情况,声调有些不同罢了。现在亚美利亚带着一种梦境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同时用双手把脸蒙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的步伐走上前来,同时用一种男子气的声者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一一男的和女的一一都冲进来了。他们就是强盗。他们你谋杀我,我谋杀你,齐声大喊:“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①。这个表演和“填了馅子的火鸡”就算是贝儿来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见面礼吧。接着他就走进他的那个小房间里去。面对着花园的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朝外面望。加布里尔先生在外边一面走,一面用心在念一本书。他走近来朝里面望,他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贝儿。贝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尔把嘴尽量地张开,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来,当着贝儿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向左边一转,一会向右边一掉。贝儿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着加布里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又把舌头伸出嘴外。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儿,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在窗玻璃上反射出来,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儿却不知道这个来由。

  天黑了没有多久,加布里尔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贝儿这时也坐在自己房里。夜渐渐深了。他听到吵嘴的声音一一在加布里尔太太卧室里一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我要去见加布里尔,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她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呢?这只值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听见:“隔壁的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对我们这个家作何想法呢?”

  这时闹声就变得低沉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增大了。

  “不要再讲,停止!”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大吵大闹,还不如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都走了。太太把贝儿的门敲了一下:“年轻人,你现在可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感谢天老爷,你不需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静,因此我只好让她们喝混合酒!我倒是愿意也给你一杯的一一喝了一杯以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敢在走廊上走过一一那是我的加布里尔所不准许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让你吃到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着的。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个漏斗进来。请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着,我可以倒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不过你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尔也不要告诉。你不能叫他在一些家务事上操心呀!”

  这样,贝儿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里也就安静下来了,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儿钻进被窝里去,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于是便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贝儿梦见他把他仍然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放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天花板和屋顶。它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也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不见了,化为乌有。

  于是贝儿便醒了。他仍然挂着那颗琥珀心,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的温暖的心上。

  ①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国名剧作家,《强盗》(Die Rouber)是他1781年发表的第一部剧作。

  六

  大清早,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功课就开始了。大家在学习法文。吃中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一一头一次咖啡总是在床上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说来,这样的喝法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于是她就问贝儿,在这一天他学习了什么东西。“法文!"他回答说。

  “这是一种浪费钱的语言!”她说。“这是外交家和要人们的语言。我小时候也学习过,不过既然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自己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人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因此我也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能够表达我自己!”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这原来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她是她的财产的预定继承人。她没有继承到财产,倒是继承到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尔先生又把这个名字改为“美塔”一一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在她办嫁妆的时候,她在她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尔”开头的两个字母M.G.,不过小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气的聪明;他认为M.G.两个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①。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手巾和床单子上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地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的时候,贝儿问。“她非常和善,而加布里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是一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尔先生则是一个滑头!如果我是一个伍长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唔,我可要教训他一顿的!”小马德生的脸上有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他整个面孔就像一个大雀斑。

  他讲的话是非常可怕的;这使贝儿大吃一惊。但是小马德生的这种思想却有非常明确的根源:父母和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他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语文、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面。如果一个人能优哉游哉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或者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似地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是多么痛快啊!“相反,人们却把你关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尔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还要认为你懒惰,给你这样一个评语:‘勉强’。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类东西!所以我说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个老滑头!”

  “他还爱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补充说,他似乎是和小马德生取一致的态度。贝儿听到这类话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过贝儿并没有挨过打。正如太太所说的,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懒惰,因为他并不懒。他一个人单独做功课,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尔先生说。

  “而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进过舞蹈学校!”太太说。

  “我们一定要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他是为城里的私营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一定曾经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戏的神经病”。

  “这位年轻学生是一个天生的恋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罗蜜欧!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装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照爸爸的说法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照妈妈的说法是一位“绝代佳人”一一将可以演朱丽叶。加布里尔太太一定得演奶妈。药剂师一一他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是很重要。

  现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尔先生准不准贝儿演罗蜜欧。

  这件事必须找加布里尔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必须要有办法说服她,而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你是一个天生的奶妈!”他说;他以为这句话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欢心。“事实上这是整个戏中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他补充说。“这是一个最有风趣的人物,没有她,这个戏就太悲惨了,人们是无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尔太太,再没有别人能有那种生动和活泼劲儿,可以使全剧生色!”

  一点也不错,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准许他的年轻学生腾出必要的时间去演罗蜜欧。她答应“暗中活动”一一这是引用她自己的话。药剂师就立即开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个角色——他特别想到了化装。他想装扮得像一架骷髅那样瘦削,又穷又可怜,但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加布里尔太太在丈夫后面“暗中活动”却更困难。他说,假如他让这个年轻人去演这个悲剧,他将无法向为贝儿交学膳费的那个恩人交代。

  我们不必讳言,贝儿倒是非常希望能演这出戏的。“不过行不通罢了!”他说。

  “行得通!”太太说。“等我来暗中活动吧!”她愿意送混合酒给加布里尔先生喝,但是加布里尔先生却不愿意喝。结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说这句话完全不会损伤太太的尊严。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说,“酒可以助兴,可以使一个人愉快。我们的确应该如此一一这是我们上帝的意旨!”

  贝儿将要演罗蜜欧了。这是通过太太暗中活动达到目的的。

  排演工作是在药剂师家里进行的。他们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一一这也就是说,小块的饼干。这是从一个面包房里买来的,价钱是一个铜子十二块。它们的数目多而体积小,因此大家就把它们叫做“天才”,作为一个玩笑。

  “开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尔先生说。他自己也常常把许多东西加上一些绰号。他把药剂师的屋子叫做“装着清洁和不清洁的动物的诺亚方舟!”这是因为这一家人对于他们养的动物很有感情。小姐自己养着一头名叫格拉茜奥萨的猫。它很漂亮,皮肤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台上躺着,就是在她的膝盖上或她所缝的衣服上睡觉,或者在铺好了台布的餐桌上跑来跑去。妻子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鸭场,一只鹦鹉和一只金丝鸟,而这只鹦鹉比他们谁的声音都大。两只狗儿一一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坐间里荡来荡去。它们并不是混合花瓶,但它们却在沙发和睡榻上随便睡觉。

  排演开始了。只有狗儿打断了一会儿。它躺在加布里尔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过这是完全出自善意,而且也并没有把衣服弄脏。猫儿也找了一点小麻烦。它把脚爪伸向扮演朱丽叶的这位人物,同时坐在她的头上摇尾巴。朱丽叶的温柔的台词一半是对着猫儿、一半是对着罗蜜欧而发的。至于贝儿,他讲的每一句话恰恰是他想要和药剂师的女儿讲的话。她是多么可爱和动人啊!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适宜于演这个角色。贝儿几乎要爱上她了。

  猫儿一定有某种本能,或者某种更高尚的品质:它坐在贝儿的肩上,好像是象征罗蜜欧和朱丽叶之间的感情似的。

  戏越排演下去,贝儿的热情就越变得强烈和明显,猫儿也就越变得亲密起来,鹦鹉和金丝鸟也就更闹起来。佛里克和佛洛克一会儿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登台的那一晚最后到来了。贝儿真像一位罗蜜欧;他毫不犹疑地在朱丽叶的嘴上吻起来。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尔太太说。

  “简直是不知羞耻!”市府参议斯汶生先生说。他是镇上一个最有钱的公民,也是一个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为剧院里很热,而他的身体里也很热。贝儿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同情。“这样一只小狗!”他说,“这只小狗是这样长,人们可以把他折成两段,变成两只小狗!”②

  树立了一个敌人,却赢得了大家的鼓掌!这是一桩好交易。是的,贝儿是一个幸运的贝儿。

  他疲倦了;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对他的称赞,使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里来,已经是半夜过后了。加布里尔太太在墙上敲了两下。

  “罗蜜欧!我送来一点混合酒给你喝!”

  于是一个漏斗便插进门里来了。贝儿·罗蜜欧拿一个杯子在它下面接着。

  “晚安!加布里尔太太!”

  但是贝儿却睡不着。他念过的每一句台词以及朱丽叶所讲的话,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当他最后睡着了的时候,他梦见一次结婚典礼——他和老小姐佛兰生的结婚典礼。一个人能够做出多么不可思议的梦啊!

  ①“非常好”在丹麦文里是meget godt,开头两个字母也是M.G.。

  ②“小狗”在丹麦文里是havlp,同时也有“自高自大的人”的意思。

  七

  “现在请你把你演戏的那套玩艺儿从你的脑袋里清除出去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尔说。“我们可以做点功课了。”

  贝儿的思想和小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个人拿着书本呆呆地关在房间里,真是浪费美丽的青春!”不过当他当真拿着书本坐下来的时候,许多善良和新颖的思想就从书本里面放射出光辉来,结果贝儿倒是被书本吸引住了。他学习到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人和他们的成就。他们有许多都是穷人的孩子:英雄地米斯托克利①是一个看门人的儿子;莎士比亚是一个穷苦的织工的孩子一一他年轻的时候,在剧院门口为人牵马,后来成了剧院里一个最有威望的人,在诗的艺术上超越了一切国家和时代。他也读到关于瓦尔堡②的竞赛会一一在这里面,诗人们要比一比,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这是像古希腊在公共节日考验诗人们的一种竞赛。加布里尔先生谈到这些人的时候,特别兴致勃勃。索福克勒斯③在他老年的时候写出最好的悲剧,因此赢得了超过一切人的奖赏;在光荣和幸福中他的心高兴得爆炸了。啊,在胜利和快乐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幸运呢?我们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和梦想,但是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讲出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术斯是不会懂得他的,加布里尔太太也不会懂得他的。她一会儿表现得心情非常愉快,一会儿又变成一个眼泪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妈妈。她的两个小女儿惊奇地望着她;她们和贝儿都不了解为什么她会变得这样的悲哀。

  “可怜的孩子们!”她说,“一个妈妈永远想着她们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凯撒栽了筋斗,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年纪大点的孩子喜欢在水桶里玩水,他们将来可以去参加海军,而且一定会娶到满意的太太的。但是我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当她们长大了、心里有了感情的时候,我相信她们所爱的人一定不会中加布里尔的意。他一定会为她们挑选她们所不喜欢的人,挑选她们所不能忍受的人。这样,她们就会非常不幸!作为一个妈妈,我不得不想这些事情,而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啊,你们将会非常不幸!”她哭起来。

  那两个小女孩望着她,贝儿也望着她,同时也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他的小房间里来,坐在那架旧钢琴面前,弹出一些调子和幻想曲一一这好像都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

  早晨,他用比较清醒的头脑去学习和做功课,因为他是受别人供养来读书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正确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记里记得很清楚,他每天读了些什么和学习了些什么,夜里在钢琴面前坐到多么晚,弹了些什么东西一一他弹钢琴总是不发出声音来的,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尔太太。除了星期天这个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记里从来不写:“想念朱丽叶”,“拜访药剂师”,“写信给妈妈和祖母”。贝儿仍然是罗蜜欧,也是一个好儿子。

  “特别用功!”加布里尔先生说。“小马德生,你应该向他学习!否则你就会不及格了。”

  “老滑头!”马德生在心里对自己说。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害着“嗜眠病”。“这是一种疾病,”教长的太太说,因此人们不应该对他太厉害了。

  教长的住宅离这里不过二十四五里路。住宅很豪华。

  “那位先生最后将会当上主教!”加布里尔太太说。“他和朝廷有些关系,教长太太又是一个贵族妇人。她认识一切的纹章一一这也就是说:族徽。”

  这时候正是圣灵降临节。贝儿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来已经有一年了。他学习了许多东西,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它会不会恢复呢?

  有一天晚上,加布里尔全家被邀请到教长家里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有许多客人从城里和近郊的邸宅到来。药剂师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请。罗蜜欧将要看到朱丽叶,也许还要和她跳第一场舞呢。

  教长的住宅是很整齐的,墙上都刷了一层白灰,院子里也没有粪堆。教长太太是一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加布里尔先生把她叫做“格洛柯比斯雅典娜④”;贝儿想,这大概就是“蓝眼睛”的意思,而并非像朱诺⑤一样,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种明显的温柔的表情和一种病态的特征。她大概是像普里木斯一样,也有“嗜眠病”。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衣服,戴着一大堆髦曲的假发。假发的右边插着一个刻着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祖母是一位将军的夫人。左边插着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长有一个红润和丰满的面孔,还有一口适宜于啃烤牛肉的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谈话中充满了掌故。他能和任何人谈话,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和他谈下去。

  市府参议也在场。在那些从许多公馆来的客人中,人们也可以看到商人的儿子费利克斯,他已经受过了坚信礼,而且在装束和举止上要算是一个最漂亮的年轻绅士。大家说他是一个百万富翁,加布里尔太太简直没有勇气和他谈话。

  贝儿看见费利克斯,感到非常快乐。后者以非常友好的态度走过来和他谈天,并且代表父母向他致意。费利克斯的父母读过了贝儿写给妈妈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得和市府参议跳第一场舞一一她在家里对妈妈和市府参议作过这样的诺言。第二场舞她本来答应要和贝儿跳的,但是费利克斯走过来,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就把她拉走了。

  “请让我跳这一场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会答应的。”

  贝儿的表情很客气,他也没有讲什么话。所以费利克斯就和药剂师的女儿一一这次舞会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一一跳起舞来了。到第三场舞的时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请准许我和你跳晚餐舞⑥行吗?”贝儿问,他的脸色发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带着一个妩媚的微笑说。

  “你一定不会把我的舞伴抢走吧?”站在他身边的费利克斯说。“这不是一种友善的行为。我们是镇上的两个老朋友呀!你说你看到我非常高兴,我想你一定也会准许我扶着小姐去餐桌吧!”于是他把手搭在贝儿的腰上,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额抵着他的前额。“准许吧!对不对?准许吧!”

  “不成!”贝儿说。他的眼睛已经射出了忿怒之光。

  费利克斯松开了他,把双手在腰间叉着,好像是一只准备要跳跃的青蛙:“年轻的绅士,你是绝对正确!年轻的先生,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诺言,我也要说同样的话!”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不过没有多久,当贝儿站在一个角落里整理领带的时候,费利克斯又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用非常殷勤的眼光对他说:

  “放慷慨些吧!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和老祖母将都会说,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离开,假如我不能陪着小姐去吃饭,我将会感到非常难过的。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贝儿就不好再拒绝他了。他亲自把费利克斯领到那个美人儿身边去。

  客人们乘着车子离开教长住宅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尔全家坐着一辆车子,他们立刻就睡着了,只有贝儿和太太还是清醒的。

  她谈论着那位年轻的商人一一富翁的少爷。他真够得上称为贝儿的朋友;她听到他说:“亲爱的朋友,干杯吧,为妈妈和祖母干杯吧!”“他这个人有某种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气概,”她说,“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富人家的少爷,或者是一位伯爵的公子。这是我们这些人所做不到的!我们必须低头!”

  贝儿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在夜里,当他上床去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自己说:“我们得低头!我们得讨好!”他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服从过一个有钱的少爷的意旨。“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就很穷,所以他就不得不听从这些有钱人的摆布。难道他们真的比我们好吗?为什么上帝创造人要让他们比我们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种恶感。祖母可能会对这种恶感感到难过的。他在想念着她。“可怜的祖母!你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情!为什么上帝要容许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很气愤,但同时又体会到他的这种思想和语言对于好上帝是有罪过的。他惋惜他已经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对上帝的信心又恢复了,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地完整和丰富。幸运的贝儿!

  一个星期以后,祖母寄来了一封信。她有她一套写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杂在一起;但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贝儿有关,她总是把心中所有的爱都放进去的。

  我亲生的、甜蜜的、快乐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怀念你,你的妈妈也是这样。她的一切都好;她在靠洗衣服过日子!商人家里的费利克斯昨天来看过我们,同时带来了你的问候。听说你曾经去参加过教长的舞会,而且你非常有礼貌!不过你永远是那个样子的一一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妈妈感到非常快乐。她有一件关于佛兰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诉你。

  信下边有贝儿妈妈的一段附言:

  那个老姑娘佛兰生小姐要结婚了!订书匠霍夫的请求获得了批准,他被指定为宫廷的订书匠。他挂上了一个很大的招牌:“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⑦。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这是一段很老的爱情。我的甜蜜的孩子,这段爱情并没有因为老而生锈!

  你的亲生妈妈

  再一次附言:祖母为你织了六双毛袜,你很快就会收到。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你最喜欢吃的菜:“猪肉饼”。我知道你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从来吃不到猪肉,因为太太害怕“玄帽虫”⑧——这个词我拼不出来。你不要相信这些东西,尽管吃吧。

  你的亲生妈妈

  贝儿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乐。费利克斯很好,他对他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们在教长家里分手的时候,连一声“再会”也没有说。

  “费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贝儿说。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kles,约公元前528~公元前462)是古代雅典的一个大政治家和统帅。

  ②瓦尔堡(Wartburg)是德国爱森纳赫附近图林根林山里的一个宫堡,在中古时期,诗人们经常在这里举行诗歌竞赛。

  ③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约公元前496~公元前406)是古希腊的著名悲剧作家。

  ④雅典娜(Athene)在希腊神话中是雅典的守护神。在希腊诗中,一般都在她的名字前加一个形容词:“格洛柯比斯”(gloukopis),意思是“蓝眼睛”。

  ⑤朱诺(Juno)是罗马神话中妇女的保护神。一般诗中把她描写成“大眼睛的朱诺”。

  ⑥晚餐舞(borddanse)是晚餐开始进餐后的第一场舞。

  ⑦霍夫的原文为Hof,是人名;但在丹麦文中又是“宫廷”的意思。因此,“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这块招牌在丹麦文中就成了“Hof-Bogbinder-Hof”,非常滑稽,但这种幽默在中文中无法表达出来。

  ⑧贝儿的妈妈写的别字太多,把“旋毛虫”写成了“玄帽虫”。原文应该是trjkiner,但她却写成了trachner。这是猪身上的一种寄生虫。

  八

  在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了,转眼一个月也完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一一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膳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决不能再想起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上去了。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坏了,而且也恢复不过来,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够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够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得到安慰;贝儿则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个美丽的树林中去,太阳从树枝之间射进来,整个地上都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这时杜鹃叫起来了:“咕!咕!”贝儿于是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鹃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①。杜鹃回答说:“咕!咕!”它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么?”贝儿说。“那实在是太少了。劳驾请你再叫一声吧!”于是杜鹃又开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贝儿也伴着杜鹃声而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鹃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所有的歌鸟也都一同吟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的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快要恢复他的声音。

  从京城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真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能算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来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这个人非常活泼,而且老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于舞台是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观光了一下,她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所讲的任何事情都觉得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呢?”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的戏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了吧?于是他就灵机一动,记起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妇女形象——这就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之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说来,他们所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快事,对于贝儿说来也是如此。加布里尔太太听到了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的这句话,成了这一家的一个幽默的成语。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

  “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而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②。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来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①丹麦的迷信中,杜鹃如果只叫一次,问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问的人就可以活许多年。

  ②这是流行于整个北欧的一种风俗:在除夕半夜12点钟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干杯,作为“送旧迎新”的表示。

  九

  两年过去了,但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的前途将会是怎样的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个教员总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个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个世界的名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个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为他故乡的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见见面呢?离开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亲友。妈妈是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烫衣服的。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永远也没有实现。

  至于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车就心惊胆战;这简直等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她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在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旅行起来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到许多陌生的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鹊:“我还能活多少年呢?”杜鹊就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蜜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什么化装了。”

  “演罗蜜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

  各种不同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

  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在照着。他的脸在发热,他的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偷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这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但是中途被许多妖女拦住了。他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跳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个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了。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他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里演出的芭蕾舞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所表现的妖女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妖女却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在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她们向他讲话,而她们的声音却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她们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了。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舞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而这些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这些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这好像是成手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天堂呢,还是妖山?

  这些宫殿的墙在移动,在彼此滑过,在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从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向他微笑。她们在外表上看来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呢?他很想和她们谈话,但是他的舌头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他的嘴唇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到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个妖女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后面却是空空洞洞,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点钟,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点钟了。那些住在这些墙外的、你所认识和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前额上直向外冒!”

  于是墙动起来了,空气热得像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了我吗?”他从他痛苦的灵魂深处这样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

  “我亲生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诗集》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妖女们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立刻就变得非常有力,同时又是多么柔和!这个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它们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高高的草丛中去。萤火虫在这里面闪亮着,月儿在射出光辉。不过他的脚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Qī-shu-ωang|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他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他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决定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是和那些巫婆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十

  回家的旅程是欢乐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我们的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到达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佣人和一个男佣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住在驿站的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是如此。她请她吃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很厉害。

  托上帝之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京城里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很秀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于是妈妈就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切记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够工作,我决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候,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子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下来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幸福地想: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怎样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他别离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了。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诱惑力,因为你长得漂亮——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①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来束住她的绸袖子,而她因此就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②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你也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是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来,作为罗蜜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在别离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烫衣服,为的是好叫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唯一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他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 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

  “与女子交往是学得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这样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就当场在车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在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③

  村镇和车站在旁边飞过去了。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内心里唱着愉快之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现出来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即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④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是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同时她们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开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但同时他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他还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呢!”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面容!”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佣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看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来临,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是肮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佣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佣人说,“这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给洗擦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得知,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跟放在壁炉上有什么分别呢?

  在头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什么东西。不过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在那上面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地响亮。它里面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但同时又充满了力量和丰满。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于是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这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达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非常清洁整齐的。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那个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像是一模一样,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那还要更像他,因为他的面色就是那样。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将要吃碎猪头肉冻⑤,同时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有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桩事是为了要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像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得起把她接走,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走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在背面上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是像在那个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⑥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对方也不作如此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件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他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天老爷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谓的恩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钟头。”

  ①她是13世纪丹麦的一个有名的皇后。

  ②她是古罗马传说中一个非常忠心于丈夫的女子。一个叫做塞斯都斯的男子见她美丽和忠诚,在一天晚上乘她不备的时候破坏了她的贞操。第二天早晨她因羞愤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莎士比亚曾把她的故事写成一首长诗。英国17世纪的名演员海吾德(Thomas Heywood,?-1650?)也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剧本。

  ③拉丁文,即“再会”的意思。

  ④原文是indbunden,即紧紧地穿上一大堆衣服,有暴发户的气派;但这个词又当作“装订”讲,与“订书匠”有关系。

  ⑤北欧一般的穷苦人家都不吃正式晚饭,只吃一点茶和几片面包夹肉冻。碎猪头肉当然是最便宜的肉冻。

  ⑥细尔茜(Circe)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她住在爱伊亚岛(Aeaea)上。当希腊的英雄奥德赛漂流到岛上来的时候,她用药酒款待他和他的部下,结果这些人都变成了猪。奥德赛身边带着一种草药,可以避魔,所以他没有变成猪。他和她在岛上住了一年。岛上的生活非常舒服。

  十一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耳朵、灵魂和思想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诗。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了他的脊椎骨,一直渗进他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湿润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要胜过剧院所演的任何歌剧,因为剧院里老是有些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有些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腔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中国人甚至格陵兰①人都听得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没有了。音乐诗开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着华贵的织绵。他是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音乐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支曲子以徐缓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过一种奇异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特别感动和兴奋起来。它把他带到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自然,多么新鲜的泉水啊!从这一刻钟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这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他常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他们两人就成为更亲密的朋友。这个人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是像米麦尔的泉水②似地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他讲。他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现在也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讲什么东西,那些古冢在发出什么声音,每只小鸟在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在不声不响地散发出什么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愉快。每一支小调都是用表情以及新鲜和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特别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融成一片,它们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可否认,贝儿是一个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术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是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困苦,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幸福。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诚恳,更忠心。他们两人就像是哥哥和弟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这一点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歌唱教师的性格中充满了那种南方的热情。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够强烈地恨,也能够强烈地爱——很幸运的是,后一种特点掌握了他。除此以外,他死去的父亲还留给他一笔遗产;因此他的处境可以使他不需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喜欢做、而且愿意做的工作。事实上,他暗地里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好事,但是他却不愿意人家感谢他,或谈论他所做的这些好事情。

  “如果说我做了一点什么事情,”他说,“那是因为我能够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缘故。这是我的义务!”他的老佣人——也就是他开玩笑时所谓的“我们的宫殿看守人”——在发表他关于这家的主人的意见时,总是降低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每年每日在送些什么东西给别人,在替别人做些什么事情。但同时我却又半点儿也不知道。国王应该颁发一枚勋章挂在他胸口上才对!但是他却不愿意佩戴这类东西。据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有人因为他作了些好事而表扬他,他一定会气得不可开交的!不管这是一种什么信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快乐得多。他简直像《圣经》上写的一个快乐的人!”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儿还特别加重语气,好像贝儿还有什么怀疑似的。

  他感觉到,同时也充分认识到,歌唱教师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真正基督徒——一个可以作为大家模范的人。但是这个人却从来不到教堂里去。有一次贝儿谈到他下一个礼拜天要同妈妈和祖母去领“上帝的圣餐”,同时问起歌唱教师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事实上,他的确有一件事情想告诉贝儿,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讲。

  有一天晚上,他高声地念着报上的一段消息:关于两个有名有姓的真人的善行。这使他谈起作好事所能获得的报偿。

  “只要人不盼望得到它,它自然就会到来!善行所得到的报酬是像《犹太教法典》③里所讲到的枣子一样,成熟得越迟,其味就越甜。”

  “《犹太教法典》,”贝儿问,“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教师回答说:“这本书在基督教中种下了不只一颗思想的种子。”

  “这本书是谁写的呢?”

  “是古代的许多智者——各个国家信仰各种不同宗教的智者写的。在这里面,像在所罗门的《箴言集》里面一样,寥寥几个字就把智慧保存下来了。真可说是真理的核心!在这里人们读到,世界上所有的人许多世纪以来就一直是一样的。像‘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你的朋友的朋友也有一个朋友,你说话应该谨慎些!’这样的话,里面都写着。这类的智慧是在任何时代都适用的。像‘谁也跳不过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话,这里面也写着。还有:‘在荆棘上走的时候,切记要穿上鞋!’你应该读读这本书。你在这里面看到的文化的迹印,要比在地层里看到的清楚得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犹太人说来,它要算是我的祖先的一笔遗产。”

  “犹太人?”贝儿说,“您是一个犹太人?”

  “你还不知道吗?多么奇怪,我们两人到今天才谈到这件事!”

  妈妈和祖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她们只知道,歌唱教师是一个正派和了不起的人。贝儿完全靠了上帝的指引才无意中碰到这个人。除了上帝以外,他所得到的幸运,就不得不归功于这个人了。现在妈妈却说出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因为她答应绝对不告诉任何人才由商人的太太告诉她的。但这个诺言她保持了不过几天工夫!歌唱教师无论如何不希望有人把这件秘密泄露出来:贝儿住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膳宿费和学费完全是由他付出来的。自从他那天晚上在商人家里听到贝儿唱出芭蕾舞剧《参孙》以后,他就成了他一个真正的朋友和恩人——但这件事却一直是绝对保守秘密的。

  ①格陵兰是北冰洋和大西洋之间的大岛,岛上爱斯基摩人占多数。

  ②米麦尔(Mimer)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个巨人,“智慧之泉”的看守者。凡是喝过这泉水的人,都能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③这是犹太教中一套书的名称,原文是Talmud,其中有关于传说、法律、规程和制度等方面的记载。

  十二

  霍夫太太在等待贝儿。现在他来了。

  “现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绍给你!”她说。“我还要把我炉边的那个角落介绍给你。当我在跳《细尔茜》和《天上的玫瑰花精》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日子。的确,现在很少有人想到那个芭蕾舞和小巧的佛兰生了。‘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①,’——当我的霍夫谈到我的光荣时代的时候,他就幽默地引用这句拉丁文。这个人非常喜欢开玩笑,但他的心地是很好的!”

  她的“炉边的角落”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起坐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些适宜于一个订书匠身份的画像。这里有古登堡和佛兰克林的像,也有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和两个盲诗人——荷马和奥仙——的像。顶下面挂着一张镶在一个宽像架和玻璃里的用纸剪出的女舞蹈家的像,她穿着一身镶有金箔的轻纱衣服,她的右腿跷到天上,在她的下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是谁舞得把所有的心迷惑?

  是谁表现得那么天真无邪?

  当然是爱米莉·佛兰生小姐!

  这是霍夫所写的诗。他会写出可爱的诗句,特别是滑稽的诗句。这张像是他在和第一个太太结婚以前就已经剪好、粘上和缝上的。多少年来它一直躺在抽屉里,现在却装饰着这块“诗人的画廊”——也就是霍夫太太的小房间:她所谓的“我的炉边的角落”。贝儿和霍夫两人的相互介绍就是在此地举行的。

  “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她对贝儿说,“对我说来,他是一个最可爱的人!”

  “是的,当我在礼拜天裹上一身漂亮衣服②的时候!”霍夫先生说。

  “你连什么都不裹也是可爱的!”她说,于是她微微低下头来,因为她忽然察觉到,在她这样的年纪,讲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幼稚。

  “旧的爱情是不会生锈的!”霍夫先生说。“旧的房子一起火就会烧得精光!”

  “这和凤凰的情形一样③,”霍夫夫人说,“我们又变得年轻起来了。这儿就是我的天国。别的什么地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跟妈妈和祖母在一起呆个把钟头是可以的!”

  “还有你的姐姐!”霍夫先生说。

  “不对,霍夫宝贝!那里已经不再是天国了!贝儿,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生活情况很不好,而且弄得一团糟。关于这个家,我们不知怎样说才好。我们不敢说‘黑暗’这个词,因为大女儿的未婚夫有黑人的血统。我们不敢说‘驼背’,因为她有一个孩子的背是驼的。我们不敢说‘经济困难’,因为我的姐夫恰巧就是如此。我们不敢说曾经到林中去逛过,因为‘林’字的声音不好听——一位姓‘林’的家伙曾经和她最年轻的女儿解除了婚约。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拜访人家的时候老是要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讲。假如我什么话也不敢讲,那我倒不如闭门不出,待在我炉边的角落里。假如这不是大家所谓的‘罪过’的话,我倒要请求上帝让我们活下去——那个炉边的角落能保持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在这里我们的内心可以得到平安。这儿就是我的天国,而这天国是我的霍夫给我的。”

  “她的嘴里有一个金子的磨碎机!④”他说。

  “而他的心里则充满了金子的颗粒!⑤”她说。

  磨碎,磨碎整整一袋,

  爱米莉像纯金一样可爱!

  他在念这两句的时候,她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呵一下痒。

  “这首诗是他即席吟出来的!这真值得印刷出来!”

  “而且还值得装订成书呢!”他说。

  这两位老人就是这样彼此开玩笑。

  一年过去了。贝儿开始练习表演一个角色。他选择了“约瑟夫”,但是他后来又改换为歌剧《白衣姑娘》中的乔治·布朗。他很快就把歌词和音乐都学会了。这部歌剧是取材于瓦尔特·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⑥。从这部小说中,他了解了那个年轻、活泼的军官的全貌。这位军官回到故乡的山里来,看到了他祖先的庄园却认不出来。一支古老的歌唤醒了他儿时的回忆。接着幸运就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得到了庄园和一位新嫁娘。

  他所读到的故事很像他亲身所经历过的他自己生活中的一章。嚓亮的音乐和他的心情完全相称。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以后,第一次彩排才开始。歌唱教师觉得,他没有急于登台的必要;但是最后这一天到来了。他不仅是一个歌唱家,而且还是一个演员。他把整个心灵都投进这个角色中去了。合唱队和乐队第一次对他鼓起疯狂的掌声。人们期待着第一次预演带来极大的成功。

  “一个人可能在家里穿着便衣的时候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一位好心的朋友说,“可能在阳光下显得很了不起,但在脚灯前,在满满一屋子的观众面前却可能一无可取。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贝儿并没有感到什么恐惧,他只是渴望这个不平常的一晚的到来。相反,歌唱教师倒是有些紧张起来。贝儿的妈妈没有胆量到剧院里去,她会因为替她亲爱的儿子担心而倒下来。祖母的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得待在家里。不过她们忠诚的朋友霍夫太太答应在当天晚上就把经过情形告诉她们。即使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气,她必须、而且一定要到剧院里去的。

  这一晚是多么长啊!那三四个钟头简直是像无穷尽的岁月。祖母唱了一首圣诗,同时和妈妈一同祈祷善良的上帝,让小小的贝儿今晚也成为一个幸运的贝儿。钟上的指针走得真慢。

  “现在贝儿开始了!”她们说。“现在他演完了一半!现在他快要结束了!”妈妈和祖母彼此呆望着,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

  街上充满了车子的隆隆声;这是看戏的人散场以后回家。这两个女人从窗子里朝下面望。有许多人在走过,并且在高声地谈话。他们都是从剧院中走出来的。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将会带给这两位住在商人的顶楼上的妇人以欢乐或者极大的悲哀。

  最后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霍夫太太走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丈夫。她抱着妈妈和祖母的脖子,但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在哭,在呜咽。

  “上帝啊!”妈妈和祖母齐声说,“贝儿的结果到底是怎样的呢?”

  “让我哭一会儿吧!”霍夫太太说。她是非常激动,非常兴奋。“我实在支持不了!啊,你们这些亲爱的人,你们也支持不了!”这时眼泪像雨点似地滴下来了。

  “大家把他嘘下台了吗?”妈妈大声地问。

  “不是,不是这样!”霍夫太太说。“大家——我居然亲眼看见了!”

  于是妈妈和祖母就一同哭起来了。

  “爱米莉,不要太激动了呀!”霍夫先生说。“贝儿征服了!胜利了!观众鼓掌是那样热烈,几乎整个房子都要被震倒了。我的双手现在还有这种感觉。从正厅一直到顶楼都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皇族的全家人都在鼓掌。这的确可以说是戏剧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这不仅仅是本事,简直可以说是天才!”

  “是的,是天才!”霍夫太太说,“这是我的评语!上帝祝福你,霍夫,因为这句话是由你的嘴讲出来的,你们善良的人啊!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个人能够把一出戏同时演和唱得这样好!而我是亲身经历过全部舞台历史的人啦!”她又哭了起来。妈妈和祖母在大笑,同时眼泪像珠子似地从她们的脸上滚下来。

  “好好地去睡觉吧!”霍夫先生说。“爱米莉,走吧!再见!再见!”

  他们告别了这个顶楼和住在这上面的两位幸福的人。这两个人并不孤独。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贝儿——他原先是答应第二天下午来的。他知道两个老人的心里是多么记挂他,她们是多么不明了他演出的结果。因此当他和歌唱教师乘着马车在门口经过的时候,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楼上还有亮光,所以他觉得他非进去看一下不可。

  “妙极了!好极了!美极了!一切都好!”他们欢呼着,同时把妈妈和祖母吻了一下。歌唱教师满面笑容,连连点头,和她们握手。

  “现在他得回去休息一下!”他说。于是这次夜深的拜会就结束了。

  “天上的父,你是多么仁慈、和善啊!”这两个贫穷的女人说。他们谈论着贝儿,一直谈到深夜。在这个大城市所有的地方,人们都在谈论着他,谈着这位年轻美貌的杰出歌唱家。幸运的贝儿达到了这样的成就。

  ①拉丁文,意思是“光荣倏忽即逝”。“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等于“昙花一现”的意思

  ②“裹上一身衣服”的这个裹字在丹麦文里是indbinding。它的意思是“装订”——订书匠的常用语。它在这里有双关的意思:(1)霍夫先生很胖,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像一部装订好的书一样;(2)霍夫先生到底是订书匠,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③这是阿拉伯神话中的“凤凰”。据说它活了若干年以后,就用香料在阿拉伯筑起一个窠,然后唱出一首哀歌,拍着双翅扇起火来把这个窠烧掉,自己也被烧成灰。但是从灰烬中它又产生新的生命。

  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善于讲话,她所吐出的是“字字珠玑”,极有价值。

  ⑤即他的心地很好的意思。

  ⑥《白衣姑娘》是法国作曲家布阿德约(F. A. Boieldieu,1775-1834)根据英国作家司各特(W. Scott,1771-1832)的小说《修道院》中的情节写的一部三幕歌剧,于1825年初演于巴黎,直到1862年,上演了一千场。

  十三

  早晨出版的日报把这位不平常的新艺术家大张旗鼓地渲染了一番。批评家则保留他们的权利,等到第二天再发表意见。

  商人特地为贝儿和歌唱教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这表示一种关切,表示他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注意,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在他们的屋子里出生的,而且还是和他们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商人为歌唱教师干杯的时候,发表了一篇漂亮的演说,因为这块“宝石”——这是一个有名的日报为贝儿取的名字——就是歌唱教师发现和雕琢出来的。

  费利克斯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谈吐很幽默,同时也充满了感情。吃完了饭以后,他把自己的雪茄烟拿出来敬客——这比商人的要好得多。“他能够敬这样的雪茄,”商人说,“因为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贝儿不抽烟。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但这是很容易补救的。

  “我们必须成为朋友!”费利克斯说。“你现在是京城里的红人!所有的年轻姑娘们——也包括年老的——都对你倾倒。你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羡慕你,特别是因为你可以混在年轻的女子中间随便进出剧院的大门!”

  在贝儿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

  他接到加布里尔太太的一封信。报纸上关于他初次演出的赞美以及他将会作为一个艺术家所能获得的成就,使得她欣喜若狂。她曾经和她的女儿们用混合酒来为他干杯过。加布里尔先生也分享他的光荣。他相信,贝儿能把外国字的发音念得比大多数的人正确。药剂师在城里到处宣传,说人们是在他的小剧场里第一次看到和钦慕贝儿的才能的,而这种才能现在终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药剂师的女儿一定会感到烦恼,”太太补充着说,“因为他现在有资格向男爵和伯爵的小姐求婚了。”药剂师的女儿太急,答应得也太快:在一个月以前她已经和那位肥胖的市府参议订婚了。他们的结婚预告已经发表出来;在这个月的二十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贝儿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恰巧是这个月的二十号。他觉得好像他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认识到,当他的灵魂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她曾经在他的思想中起过稳定的作用。在这个世界上,他爱她胜过爱任何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把信在手里捏成一团。自从他从妈妈和祖母那儿听到关于爸爸在战场上牺牲了的那个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心中感到极大的悲哀。他觉得一切幸福都完了,他的未来是空洞和悲哀的。他年轻的面孔上不再发射出光彩;他心里的阳光也灭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和祖母说。“他在舞台上工作得太紧张了!”

  这两个人看得出来,他和过去有些不同。歌唱教师也看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问。“你的苦恼在什么地方,我可以不可以知道呢?”

  这时他的双颊红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把他所感到的悲愁和损失全讲出来了。

  “我热烈地爱她!”他说。“这件事只有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晚了!”

  “可怜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场吧。然后你可以相信,世界上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其目的总是为了我们的好。你能越早做到这一点就越好。你这样的滋味我也曾经尝到过,而且现在还在尝。像你一样,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是既聪明,又美丽,又迷人。她打算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供给她好的生活条件,她也非常爱我。但是在结婚以前我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她的父母有这个要求,她自己也有这个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徒——!”

  “您不愿意吗?”

  “我不能够呀!一个人从这个宗教换到那个宗教,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那个宗教犯罪,就是会对他新加入的那个宗教犯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人要想避免这一着是不可能的。”

  “您没有一个信仰吗?”贝儿问。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指引我的步子和我的智力。”

  有好一会儿,他们坐着一声不响。于是歌唱教师的手就滑到键盘上;他弹了一曲古老的民歌。他们谁也没有把歌词唱出来;可能他们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加布里尔太太的来信没有人再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悲哀。

  过了几天以后,加布里尔先生寄来了一封信。他也表示他的祝贺,同时托贝儿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贝儿替他买一对小小的瓷人,阿穆尔和许门①——象征爱情和结婚。“这个小城市全都卖空了,”信里说,“但是在京城里是很容易买到的。钱就附在这封信里。希望你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我的妻子曾经参加过她的婚礼,而这就是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此外,贝儿还从信里知道:“马德生永远也不再是学生了!他从我的家里搬走了,但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话语。小马德生——此公不是一个好人。Sunt pueri pueri, Pueri puerilia tractant!”——意思是说:‘孩子到底是一个孩子,孩子会做出孩子气的事情!’我特地把它在这儿翻译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尔先生的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①阿穆尔(Amor)即丘比特,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许门(Hymen)古希腊一支结婚曲名,后来便转变成为婚姻之神的名字。婚姻之神也称作许墨奈俄斯(Hymenaeus)。

  十四

  当贝儿坐在钢琴面前的时候,钢琴常常发出一种激动他内心和思想的调子。这些调子不时变成为具有歌词意义的旋律——这和歌是分不开的。因此好几支具有节奏和感情的短诗就由此产生了。它们是以一种低微的声音唱出来的。它们在静寂中飘荡着,好像有些羞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吹走,

  这里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

  脸上的玫瑰色也不会久留,

  微笑和泪珠也会很快不见。

  那么你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不久就会逝去;

  像树叶一样什么都会枯萎,

  人和时间,谁也无法留住!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这支歌和旋律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歌唱教师问。他偶然看见了这首写好的乐曲和歌词。

  “这支歌和这一切,都是自动地来的。它们不会再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会开出花来!”歌唱教师说,“但是抑郁的心情却不会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挂起风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进发。你觉得那个忧郁的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呢?”

  “我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儿说,“但是我还不熟悉托玛①的歌剧。”

  “这个歌剧应该叫做《莪菲丽雅》,”歌唱教师说。莎士比亚在悲剧中让王后把莪菲丽雅的死讲出来;这一段在歌剧中成了一个最精采的部分。我们从前在王后的口中听到的东西,现在可以亲眼看见,而且在声调中感觉得到:

  一道溪岸上斜长着一棵杨柳树,

  银叶子映照在琉璃一样的溪水里。

  她编了离奇的花环,用种种花草,

  有芝麻,金凤花,雏菊,还有长颈兰

  (放浪的牧羊人给它起更坏的名称,

  贞洁的姑娘还不过叫它“死人指”)

  她到了那里,爬上横跨的枝桠

  去套上花冠,邪恶的枝条折断了,

  把她连人带花,一块儿抛落到

  呜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张开了,

  把她美人鱼一样地托在水面上,

  她还断续地唱些古老的曲调,

  好像她好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的苦难。

  歌剧把这整个的情景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了莪菲丽雅走出来,玩着,舞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故事的古老的歌。这个“美人鱼”把男人引诱到河底下去。当她在唱着歌和采着花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水底下有同样的调子。这些诱惑人的调子是从深水底下用合唱的声音飘出来的。她倾听着,大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岸边。她紧紧地扯住垂柳,同时弯下腰来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轻轻地向它们浮过去,躺在它们宽阔的叶子上唱着歌。她随着叶子飘荡着,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在这里,她像那些零乱的花朵一样,在月光中沉下去了。她上面飘起一阵“美人鱼”的清歌。

  在这个伟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那个私通者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好像是专门为这个丰富多采的画幅而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沉思不足以成为音乐的材料。把这两部悲剧提升到音乐诗的高度的是它们里面蕴藏着的“爱”。

  歌剧《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出了。扮演莪菲丽雅的那位女演员是非常迷人的;死时的那个场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这一晚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在任何场景中,只要他出现,他的性格就向前发展一步,达到完满的境地。歌唱者的音域,也引起观众的惊奇。无论是唱高音或者低调,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感觉。正如他唱乔治·布朗一样。他唱哈姆雷特也是同样地出色。

  在意大利的歌剧中,歌唱的部分像一幅画布;天才的男歌唱家或女歌唱家在那上面寄托他们的灵魂和才技,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创造出诗所要求的形象。如果曲子是通过以人物为中心的思想创作出来和演奏出来的,那么他们的表演还能达到更高更完美的程度。这一点古诺②和托玛是充分懂得的。

  在这一晚的歌剧中,哈姆雷特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因此他就成为这个诗剧中突出的角色。在城堡上的那个夜景是使人难忘的;这时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他父亲的幽灵。在舞台前面展开的是城堡中的一幕:他吐出毒汁一般的字眼;他第一次在可怕的情景中看到他的母亲;父亲以一种复仇的姿态站在儿子面前;最后,在莪菲丽雅死时,他唱出的歌声和调子是多么强烈啊!她成了深沉的海上一朵引起人怜爱的莲花;它的波浪,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渗进观众的灵魂中去。哈姆雷特在这天晚上成了一个主要的角色。他获得了全胜。

  “这种成功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呢?”商人的有钱的太太问。她想起了住在顶楼上的贝儿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和正直的仓库看守人,在光荣的战场上牺牲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的母亲是一个洗衣妇,并不能使儿子得到文化,他自己则是在一个寒碜的私塾里教养大的——在短短的两年间,一个乡下的教师能够给他多大的学问呢??

  “那是由于天才呀!”商人说。“天才,这是上帝的赐予!”

  “一点也不错!”太太说。当她和贝儿谈话的时候,就把双手合起来:“当你得到这一切的时候,你心里真是觉得很卑微吗?天老爷对你真是说不出的慷慨!他把什么都赐给你了。你不知道,你演的哈姆雷特是多么感动人!你自己是无法想象得到的。我听说,许多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所贡献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光荣;他们须得有哲学家来解释给他们听。你对哈姆雷特的概念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

  “我对这个角色曾经做过一番思考,读过许多有关莎士比亚的诗的文章,最后在舞台上我把我自己全心全意地投进这个人物和他的环境中去——我所能做到的,我全都做了;至于别的,那全由我们的上帝作主!”

  “我们的上帝!”她露出一种微带责备的眼色说,“他的名字在这里用不上!他给了你能力;但是你决不会相信,他和舞台或者歌剧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贝儿大胆地回答说,“他在这里也有一个讲坛,不过大多数的人在这儿喜欢听的要比在教堂里喜欢听的多!”

  她摇摇头。“凡是美与善的东西总是和上帝分不开的。不过我们最好不要随便乱用他的名字吧。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上帝的赐予,但是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好的基督徒!”她觉得,她的费利克斯决不会把戏院和教堂相提并论,因而她为此事感到很高兴。

  “现在你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了!”费利克斯笑着说。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要为这事伤脑筋吧!只要你下个礼拜天到教堂里去。你仍然可以获得她的好感!你可以站在她的座位旁边,向右边朝上瞧——因为在那边的特别席位上有一个小小的面孔,值得一看。那就是寡妇男爵夫人的漂亮女儿。我这个忠告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忠告:你不能老在你目前住的地方住下去呀!搬进一个有像样的楼梯的更好的公寓里去吧!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歌唱教师的话,你最好劝他住得漂亮一点!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做到的,同时你的收入也并不坏呀。你也应该请请客,招待吃晚饭。我自己可以这样作,而且也会这样作,不过你可以请几位娇小的女舞蹈家来!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不过,凭老天爷发誓,我相信你还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年轻的男子!”

  贝儿是完全懂得的,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用丰满、热烈、年轻的心爱他的艺术。艺术是他的新嫁娘;她报答他的爱,把他提升到阳光和快乐中去。曾经打击过他的抑郁感,很快就消逝了;他所遇见的都是温柔的眼光。大家对他都表示出一种温柔、和蔼的态度。祖母曾经挂在他胸前的那颗琥珀心,现在仍然挂在他身上。它是一个幸运的护符。他的确也这样想,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迷信——人们也可以把这叫做儿时的信仰吧。每一个天才的性格都有这类的特点,而且期待和相信自己的星宿③。祖母曾经把那颗琥珀心里蕴藏着的力量指给他看过——这种力量能把什么都吸过来。他的梦也告诉过他,琥珀心怎样冒出一棵树来——这棵树一直伸向天花板和屋顶,结出成千上万的银心和金心。无疑地,这说明在心里——在他自己温暖的心里蕴藏着一种艺术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赢得了、而且还会进一步赢得成千上万颗心。

  在他和费利克斯之间无疑地存在着某种同感,虽然他们两人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在贝儿看来,他们之间的差异是:费利克斯作为一个有钱人的儿子,是在各种诱惑之中长大起来的,而且他也有力量和要求来尝试这些诱惑。至于他自己呢,作为一个穷人的儿子,他是处于一个更幸运的地位。

  这两位在同一个屋子里出生的孩子都有了成就。费利克斯很快就要成为皇家的侍从,而这是当上家臣的第一个步骤。这样,他就可以有一个金钥匙吊在背后了④。至于贝儿呢,他永远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已经有了一个金钥匙——虽然他是看不见的。这个钥匙可以打开世界上的一切宝库,也可以打开所有的心。

  ①这是指法国作曲家托玛(C.Ambroise Thomas,1811~1896)所作的歌剧《哈姆雷特》(1868年发表)。

  ②古诺(Charles Francois Gounod,1818~189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歌剧《浮士德》就是他的作品。

  ③据北欧的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的星宿。如果他是在一个幸运的星宿下面出生的,他一生就可以得到幸运。

  ④据欧洲的习惯,家臣上朝的时候,他的礼服后面总是用缎带吊着一个钥匙的。

  十五

  这仍然是冬天。雪撬的铃声在丁当地响着;云块载着雪花。但是只要太阳露出几丝光线,人们就可以知道春天快要到来了。年轻的心里所感到的芬芳和悦耳的东西,都以有声有色的音调流露出来,形成字句:

  大地仍然躺在白雪的怀抱,

  溜冰人愉快地在湖上奔跑,

  银霜和乌鸦装点着树枝,

  明天这些日子就会告辞;

  太阳击破了那沉重的云块;

  春天骑着夏日向城里走来,

  柳树脱下它绒毛般的手套。

  音乐师啊,你们应该演奏了!

  小鸟们啊,请你们歌唱,歌唱:

  “现在严寒的冬天已经入葬!”

  啊,阳光的吻是多么温暖!

  来吧,来摘车叶草和紫罗兰;

  树林似乎呼吸得非常迟缓,

  好让夜里每一片花瓣开展。

  杜鹃在歌唱,你听得很熟。

  听吧,你将活得非常长久!

  你也应该像世界一样年轻,

  兴高采烈,让你的心和嘴唇

  与春天一齐来欢唱: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

  它变出太阳,风暴,欢乐,悲哀,

  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

  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我们人是上帝的形象。

  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

  春天啊,请教给我们歌咏。

  每只小鸟这样歌唱: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这是一幅音乐画,”歌唱教师说,“它适合于合唱队和交响乐队采用。这是你所有的感情作品中最好的一件作品。你的确应该学一学和声学,虽然你的命运并不是要作一个作曲家!”

  年轻的音乐朋友们不久就把这支歌在一个大音乐会中介绍出去了。它吸引人们的注意,但却不引起人们的期望。我们年轻朋友的面前展开着他自己的道路。他的伟大和重要不仅是蕴藏在他能引起共鸣的声调里,同时也内含在他的非凡的音乐才能中。这一点,在他演乔治·布朗和哈姆雷特的时候已经显示出来了。他不喜欢演唱轻歌剧,而喜欢演正式的歌剧。由歌唱到说白,然后又由说自回到歌唱——这是违反他的健全和自然的理智的。“这好比一个人从大理石的台阶走到木梯子上去,”他说,“有时甚至走到鸡埘的横档子上去,然后又回到大理石上来。整个的诗应该在音乐中获得生命和灵魂。”

  未来的音乐——这是人们对于新歌剧运动的称呼,也是瓦格纳①所极力倡导的一种音乐——我们的年轻朋友成了这种音乐的支持者和倾慕者。他发现这里面的人物刻划得非常清晰,章节充满了思想,整个的情节是在戏剧性地向前不断开展,而没有停滞或者经常再现的那种旋律。“把漫长的歌曲放进去的确是不自然的事情!”

  “是的,放进去!”歌唱教师说,“但是在许多大师们的作品中,它们却成为整体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正应该如此。抒情歌最恰当的地方是在歌剧之中。”于是他举出《唐璜》②中堂·奥塔微奥的那支歌曲《眼泪啊,请你停止流吧!》为例。“多么像一个美丽的山中湖泊啊!人们在它岸边休息,饱餐它里面潺潺流动着的音乐。我钦佩这种新音乐的技巧,但是却不愿意和你在这种偶像面前跳舞。如果这不是因为你没有把你心里的真话讲出来,那么就是因为你还没有把问题弄清楚。”

  “我将要在瓦格纳的一个歌剧中演出,”我们的年轻朋友说。“如果我没有把我心里的意思用字句讲清楚,我将用歌唱和演技表达出来!”

  他演的角色是罗恩格林③——一位神秘的年轻骑士。他立在由一只天鹅拉着的船上,渡过舍尔得河去为艾尔莎和布拉般而战斗。谁能够像他那样优美地演唱出会晤时的第一支歌——洞房中的情歌——和那支当这位年轻骑士在圣杯的环飞着的白鸽下面到来、征服、而又消逝时的离歌呢?

  这天晚上,对于我们的年轻朋友说来,要算是向艺术的伟大和重要又迈进了一步;对于歌唱教师说来,要算是对于“未来的音乐”有了更深的认识。

  “但是有附带条件!”他说。

  ①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是德国的名作曲家,“音乐剧”的创始人。

  ②这是莫扎特于1787年发表的一部歌剧,原名为Don Giovanni。

  ③罗恩格林(Lohengrin)是瓦格纳1848年发表的一部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

  十六

  在一个一年一度的盛大美术展览会上,贝儿有一天遇见了费利克斯。后者站在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画像面前。她是一位寡妇男爵夫人——一般人都这样称呼她——的女儿。这位男爵夫人的沙龙是名流以及艺术和科学界重要人物的集中地。她的女儿刚刚满十六岁,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这张画像非常像她,是一件艺术品。

  “请到隔壁的一个大厅里去吧,”费利克斯说,“这位年轻的美人和她的妈妈就在那儿。”

  她们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幅表现性格的绘画。画面是一片田野。两个结了婚的年轻人在田野上骑着一匹马奔驰,彼此紧紧地拉着。但是主要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他在凝望这两位幸福的旅人。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悲哀的梦幻似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内心的思想和他一生的历史:他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极大的幸福。他没有获得人间的爱情。

  老男爵夫人看到了费利克斯。后者对她和她的女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贝儿也按着一般的习惯向她们致敬。寡妇男爵夫人在舞台上看见过他,因此立刻就认出来了。她和费利克斯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和贝儿握手,同时友善地、和气地和他交谈了一会儿:

  “我和我的女儿都是你的崇拜者!”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一瞬间是多么美丽啊!她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谢的心情,用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在望着他。

  “我在我的家里看到了许多极有特色的艺术家,”寡妇男爵夫人说,“我们这些普通人需要在精神上常常换换空气。我们诚恳地欢迎你常来!我们年轻的外交家,”她指着费利克斯,“将会先把你带到我家里来一次。以后我希望你自己会认识路!”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小姐向他伸出手来,非常自然和诚恳,好像他们老早就认识似的。

  在一个晚秋的、寒冷和雨雪纷飞的晚上,这两位出生在富有的商人的屋子里的年轻人到来了。这种天气适宜于坐车子,而不适宜于步行。但是这位富有的少爷和这位舞台上的第一个歌唱家裹在大衣里,穿着套鞋,戴着风帽,却是步行来了。

  从这样一种恶劣的天气走进一个豪华而富有风雅情趣的屋子里来,的确是像走进一个童话的国度。在前厅里,在铺着地毯的楼梯前面,种种不同的花卉、灌木和棕榈杂陈,显得极为鲜艳。一个小小的喷泉在向一个水池喷着水。水池的周围是一圈高大的水芹。

  大厅里照耀得金碧辉煌。大部分的客人已经在这里集中,很快这里就要变得拥挤了。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丝绸后据和花边,周围是一片嘈杂而响亮的谈话声。这些谈话,整个地说来,与这里的豪华气象最不相称。

  如果贝儿是一个爱虚荣的人物——事实上他不是——他可以理解这个晚会是为他而开的,因为这家的女主人和她的容光焕发的女儿是在那样热烈地招待他。年轻和年老的绅士淑女们也都在对他表示恭维。

  音乐奏起来了。一位年轻的作家在朗诵他精心写出的一首诗。人们也唱起歌来了,但是人们却考虑得很周到,没有要求我们可敬的年轻歌唱家来使这个场合变得更完整。在这个华贵的沙龙里,女主人是分外的殷勤、活泼和诚恳。

  这要算是踏进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很快我们的这位年轻朋友也成了这个狭小的家庭圈子里的少数贵宾之一。

  歌唱教师摇摇头,大笑了一声。

  “亲爱的朋友,你是多么年轻啊!”他说,“你居然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高兴!他们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他们的优点,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呀。他们把艺术家和当代的名人邀请到他们圈子里去,有的是为了虚荣,为了消遣,有的是为了要表示他们有文化。这些人在他们的沙龙里,也无非像花朵在花瓶里一样。他们在一个时期内被当做装饰品,然后就被扔掉。”

  “多么冷酷和不公平啊!”贝儿说,“您不了解这些人,而且您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

  “你错了!”歌唱教师回答说。“我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舒服的!你也不会的!这一点他们都记得,也都知道。他们拍着你和望着你,正如他们拍着一匹比赛的马儿一样,其目的是希望它能赢得赌注。你不是属于他们那一伙人的。当你不再是在风头上的时候,他们就会抛弃你的。你还不懂得吗?你还不够自豪。你只是爱虚荣,你和这些上层人物混在一起就正说明了这一点!”

  “假如您认识那位寡妇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的几位新朋友,”贝儿说,“您决不会讲这样的话和作出这样的判断来的!”

  “我不愿意去认识他们!”歌唱教师说。

  “你什么时候宣布订婚呢?”费利克斯有一天问。“对象是妈妈呢,还是女儿?”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不要把女儿拿走吧,因为你这样做,所有的年轻贵族就会来反对你,连我都会成为你的敌人——最凶恶的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贝儿问。

  “你是她们最喜欢的人!你可以随时进出她们的大门。妈妈可以使你得到钱,变成一个望族呀!”

  “请你不要和我开玩笑吧!”贝儿说。“你所讲的话没有丝毫趣味。”

  “这不是趣味问题!”费利克斯说。“这是一种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你决不应该让她老人家坐着长吁短叹,变成一个双重寡妇呀!”

  “我们不要把话题扯到男爵夫人身上去吧,”贝儿说,“请你只开我的玩笑吧——只是开我的玩笑。我可以回答你!”

  “谁也不会相信,在你这方面你是单从爱情出发的!”费利克斯继续说。“她已经超出美的范围之外了!的确,人们不是专靠聪明生活的!”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文化和知识,”贝儿说,“而不致于这样无理地来谈论一个女性。你应该尊敬她。你常到她家里去。我不能再听这类的话语!”

  “你打算怎么办呢?”费利克斯问。“你打算决斗吗?”

  “我知道你曾经学过这一手,我没有学过,但是我会学会的!”于是他就离开了费利克斯。

  过了一两天以后,这两位在同一个房子里出生的孩子——一个出生在第一楼,另一个出生在顶楼上——又碰到一起了。费利克斯和贝儿讲话的态度好像在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裂痕似的。后者回答得非常客气,但是非常直截了当。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费利克斯说。“我们两人最近很有点儿别扭。但是一个人有时得开点玩笑呀,这并不能算做轻浮!我不愿意别人对我怀恨,让我们言归于好、忘记一切吧!”

  “你能够原谅你自己的态度吗?你把我们都应该尊敬的一位夫人说成那个样子!”

  “我是说的老实话呀!”费利克斯说。“在上流社会中,人们可以谈些尖刻的话,但是用意并非就是那么坏!这正如诗人们所说的,是加在‘每天所吃的枯燥乏味的鱼’上的一撮盐。我们大家都有点恶毒。亲爱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下一点盐,撒下天真的一丁点儿盐,刺激刺激一下呀!”

  不久,人们又看见他们肩并肩地在一起走了。费利克斯知道,过去不只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在他身旁走过而不会瞧他一眼;但是她们现在可就要注意他了,因为他是在和“舞台的偶像”在一起。舞台的灯光永远在舞台的主角和恋人身上撒下一道美丽的光环。哪怕他是大白天在街上走路,这道光环仍然罩在他的身上,虽然它惯常是熄灭了的。舞台上的艺术家大多数是像天鹅一样,人们看他们最好是当他们在演出的时候,而不是当他们在人行道上或散步场上走过的时候。当然例外的情形也有,而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这样。他下了舞台后的风度,决不会搅乱人们在当他表演乔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罗恩格林时对他已形成的概念。不少年轻的心把这种诗和音乐的形象融成一气,和艺术家本人统一起来,甚至还把他理想化起来。他知道,他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且他还从这种情形获得某种快感!他对他的艺术和他所拥有的才华感到幸福。但是年轻幸福的脸上有时也会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钢琴上的曲子便引出这样一支歌: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多么凄楚啊!”那位寡妇男爵夫人说,“你是十二分的幸运!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像你这样幸运!”

  “智者梭伦①曾经说过,一个人在没有进入坟墓以前不应该说他幸运!”他回答说,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假如我还没有愉快和感谢的心情,那将是一种错误,一种罪过。我不是这样。我感谢上天委托给我的东西,但是我对它的评价却与别人不同。凡是能冲上去、能散发出来的焰火,都是美丽的!舞台艺术家的工作也同样是昙花一现的。永恒不灭的明星,与忽然出现的流星比起来,总会被人忘记。但当一颗流星消逝了的时候,除了一项旧的记载以外,它不会留下任何长久的痕迹。新的一代不会知道、也无从想象那些曾经在舞台上迷住他们曾祖父母的人。青年人可能轰轰烈烈地称赞黄铜的光泽,正如老年人曾经一度称赞过真金的光彩一样。诗人、雕刻家、画家和作曲家所处的地位,要比舞台艺术家有利得多,虽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到困苦和得不到应有的承认,而那些能够及时表演出他们的艺术的人却过着豪华和由偶像崇拜而产生的骄傲的生活。让人们崇拜那色彩鲜明的云块而忘记太阳吧。但是云块会消逝,而太阳会永远照着,给新的世世代代带来光明。”

  他在钢琴面前坐下来,即席创作了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富于思想和力量的曲子。

  “美极了!”寡妇男爵夫人打断他说。“我似乎听到了整个一生的故事!你把你心里的高歌用音乐唱出来了!”

  “我在想《一千零一夜》,”那位年轻的小姐说,“在想那盏幸运的神灯,在想阿拉丁!”她用她那天真、泪水汪汪的眼睛向前面凝望。

  “阿拉丁!”他重复这个词。

  这天晚上是他的生活的转折点。无疑地,这是新的一页的开始。

  在这一年流水般的岁月里,他遭遇到了一些什么呢?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新鲜的光彩,虽然他的眼睛比从前明亮得多。他常常有许多夜晚不睡,但并不是因为他在狂欢、戏闹和牛饮——像许多有名的艺术家一样。他不大讲话,但是比以前更快乐。

  “你在沉思默想些什么东西呢?”他的朋友歌唱教师说,“你近来有许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我在想我是多么幸运!”他回答说。“我在想那个穷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丁!”

  ①梭伦(Solon,约公元前638~约公元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诗人。传为古希腊“七贤”之一。

  十七

  如果按照一个穷人的儿子所能期望得到的东西来衡量,贝儿现在所过的生活要算是很幸福和愉快的了。他的手头是这样宽裕,正如费利克斯曾经说过的一样,可以大大地招待他的朋友一番。他在想这件事情,他在想他最早的两个朋友——妈妈和祖母。他要为她们和自己举行一次招待会。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日子。他请这两位老人坐上马车到城外去郊游一番,同时也去看看歌唱教师新近买的一座小村屋。当他们正坐上车子的时候,有一位衣着寒碜的、约摸有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封由霍夫太太签名的介绍信。

  “你不认识我吗?”女人说。“我就是那个大家称为‘小髦发头’的人!髦发现在没有了。它曾经是那么多,现在全都没有了;但是好人仍然还在!我们两人曾同时演出过一个芭蕾舞剧。你的境遇要比我的好得多。你现在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我已经离了两个丈夫,并且现在也不做舞台工作了!”

  介绍信请求他送她一架缝纫机。

  “我们两人同时演出了哪一个芭蕾舞剧呢?”贝儿问。

  “《巴杜亚的暴君》,”她回答说。“我们在那里面演两个小小的侍从:我们穿着蓝天鹅绒的衣服,戴着无边帽。你记得那个小小的玛莉·克纳路普吗?在那个行列中,我正走在你的后面!”

  “而且还踢着我的小腿呢!”贝儿笑着说。

  “真的吗?”她问。“那么我的步子是迈得太大一点了。不过你走到我的前面很远!比起用腿来,你更善于运用你的脑袋!”于是她掉过她那忧郁的面孔,娇媚地望了他一眼。她相信,她的这句恭维话说得很有风趣。贝儿是很慷慨的:他答应送她一架缝纫机。那些把他赶出芭蕾舞的道路、使他能做出更幸运的事业的人之中,小小的玛莉的确算得是一个很得力的人。

  他很快就来到了商人的屋子前面。他爬上妈妈和祖母所住的顶楼。她们已经穿上了她们所有的最好的衣服。碰巧霍夫太太在拜访她们,因此她也被请去郊游了。她的心里曾经斗争了一下,最后写了一个便条送给霍夫先生,说她接受了邀请。

  “贝儿净得到一些最好的恭维!”她说。

  “我们这次出行也很排场!”妈妈说,“而且是坐这样一辆漂亮和舒服的车子!”祖母说。

  离城不远,在御花园的近旁,有一座舒适的小房子。它的四周长满了葡萄和玫瑰,榛子和果树。车子就在这儿停下来,因为这就是那个村屋。一位老太婆来接待他们。她跟妈妈和祖母很熟,因为她常常帮助她们,给她们一些衣服洗和烫。

  他们看了看花园,也看了看屋子。这里有一件特别有趣的东西;一间种满了美丽的花儿的玻璃房。它是和起坐间连在一起的。一扇活动门可以一直推进墙里面去。“这倒很像一个侧面布景!”霍夫太太说。“人们只须用手一推,它就不见了,而且坐在这儿就好像是坐在雀笼子里一样,四周全是繁缕草①。这叫做冬天的花园!”

  睡房也有它独特可爱的风格。窗子上挂着又长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此外还有两把非常舒服的靠椅,妈妈和祖母觉得非坐一下不可。

  “坐在这上面,一个人就要变得懒起来了!”妈妈说。

  “一个人会失去体重!”霍夫太太说。“的确,你们两个弄音乐的人,在舞台上忙碌了一阵以后,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休息。我也懂得这种滋味!我想,在梦里,我的腿仍然在跳得很高,而霍夫的腿却在我的身旁同样地跳得很高。这不是很好玩么:‘两个人,一条心!’”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比起顶楼上的那两个小房间来,这儿要宽大得多!”贝儿睁着一对发亮的眼睛说。

  “一点也不错!”妈妈说。“不过家里也不算坏呀!我的甜蜜的孩子,你就是在那儿生的,你的爸爸和我在那儿住过!”

  “这儿要好得多!”祖母说。“这究竟是一整幢房子呀。我高兴,你和那位难得的绅士——歌唱教师——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家。”

  “祖母,我也为你高兴呀!亲爱的好妈妈,我也为你高兴呀!你们两人将永远住在这儿。你们不须再像在城里一样,老是爬很高的楼梯,而且住的地方是那样挤,那样窄!我将请一个人来帮你们忙,而且要使你们像在城里一样,经常能看见我。你们满意不?你们高兴不?”

  “这个孩子站在这里,说的一大篇什么话呀!”妈妈说。

  “妈妈,这幢房子,这个花园,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呀!祖母,这也全都是你的呀!我所努力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希望你们能得到这件东西。我的朋友——歌唱教师——曾热心地帮助我来把这件东西准备好。”

  “孩子,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妈妈叫出声来。“你要送给我们一座公馆吗?是的,亲爱的孩子,要你的能力做得到,你是愿意这样办的!”

  “我不是开玩笑呀!”他说,“这幢房子是属于你和祖母的呀!”于是他便吻了她们两人一下。她们立刻就落下眼泪来。霍夫太太的眼泪落得也不比她们少。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贝儿大声说,同时把她们三个人拥抱了一番。

  现在她们得把这儿所有的东西重新看一次,因为这都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现在有了那个漂亮的小玻璃房;她们可以把屋顶上的五六盆花搬到这儿来。她们不再只有一个食橱,而有一个宽大的食物储藏室。甚至厨房都是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小房间。烤炉和灶连在一起,而且还有一个烟囱;妈妈说,这简直像一个又大又光的熨斗。

  “现在你们像我一样,也有一个炉边的角落,”霍夫太太说。“这儿简直是太理想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希望得到的东西,你们都得到了!你,我的驰名的朋友,也是一样!”

  “并不是一切都有了!”贝儿说。

  “那个娇小的妻子自然会来的!”霍夫太太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她是谁,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但是我决不会宣扬出来的!你这个了不起的人啊!你看,这一切不是象一出芭蕾舞吗?”她大笑起来,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妈妈和祖母也是一样。

  ①原文是Fuglegraes,由Fugle(鸟)和Graes(草)两字合成的,故直译就是“鸟儿吃的草”。

  十八

  写出一部歌剧的乐谱和内容,同时自己又在舞台上把它演唱出来——这是一件再伟大和幸福不过的工作。我们的年轻朋友有一种与瓦格纳相同的才能:他自己能够创作出戏剧诗来。但是他能不能像瓦格纳一样,有充分的音乐气质来创造出有重要意义的音乐作品呢?

  勇气和失望在他的心里轮番交替着。他无法摒除他的这个“固定思想”。多少年来,它像一个幻象似地不时显现出来。现在它成了一件可能的事情——成了他的生命的目标。钢琴上发出的许多自由幻想,正如从“可能国度”的海岸上飞来的候鸟一样,一概都被欢迎。那些旋律,那些具有特征的春天之歌,预示着一个尚未发现的音乐的国度。寡妇男爵夫人在这些东西中看到了某种预兆,正如哥伦布在没有看到地平线上的陆地以前,从海浪漂来的绿枝中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一样。

  陆地是存在的!幸运的孩子将会到达彼岸。每个吐露出的字都是一颗思想的种子。她——那个年轻、美丽、天真的女子——已经吐露出这个字:阿拉丁。

  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一个像阿拉丁那样幸运的孩子!阿拉丁活在他的心里。他怀着同情和愉快的心情,把这首美丽的东方的诗重复读了不知多少次。不久他就取得了戏剧的形式,一幕接着一幕地发展成为字句和音乐。它越发展,音乐的思想就越变得丰富。当这部诗作,快要完成的时候,它就像是第一次凿开了的音乐的水源:一股新鲜、丰富的泉水从它里面流出来。于是他又重新改造他的作品。几个月以后,一部新的歌剧,以更有力的形式出现了:《阿拉丁》。

  谁也不知道这部作品;谁也没有听到过它的一个小节——甚至最同情他的那位朋友歌唱教师都没有听过。在剧院里——这位年轻的歌唱家每天晚上用他的歌声和卓越的表演迷住观众——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把整个生命和精神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去的年轻人,还在过一种更紧张的生活。是的,一连有好几个钟头,他在聚精会神地完成一件巨大的音乐作品——从他自己的灵魂里流出来的作品。

  歌唱教师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剧《阿拉丁》的一个节拍。当它躺在他的桌子上,准备让他通读的时候,它已经是一部充满了音符和歌词的完整作品了。它会得到怎样的评语呢?当然是一个严厉和公正的判词。这位年轻的作曲家一会儿怀着最好的希望,一会儿又觉得这整个的事儿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梦想。

  两天过去了。关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们连一个字也没有提。最后,歌唱教师手里拿着他已经看过的乐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的心事。

  “我的确没有料到这样的东西!”他说。“我不相信这会是你写的。是的,我还作不出一个明确的判断,因此我还不敢发表意见。在乐器组合方面,偶尔也有些错误——不过这种错误是很容易纠正过来的。有许多个别的地方是非常大胆和创新的,人们必须在恰当的条件下来听才对!正如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尔·玛利亚·韦伯的影响一样,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顿的痕迹。你的新的创造,对我说来还有一定的距离;但你本人则和我是如此接近,要叫我下一个正确的判断是很难的。我最好是不下判断。让我来拥抱你吧!”他大声说,满面都是愉快的笑容。“你是怎样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的?”他紧紧地用双臂抱着他。“幸福的人啊!”

  通过报纸和“闲聊”,全城马上就传播着一些关于这部新歌剧和这位舞台上驰名的年轻歌唱家的传说。

  “他不过是一个寒碜的裁缝,把案板上剩下的一些碎料拼凑成一件孩子的衣服罢了!”有些人说。

  “这是由他自编、自写、自唱的!”另外有些人说。“他是连上三层楼高的天才!而他的出身更高——他是在顶楼上生的!”

  “这里面有一段双簧:他和歌唱教师!”人们说。“他们现在要敲起一唱一和和彼此吹捧的号鼓了。”

  歌剧现在正在被大家研读着。凡是表演其中角色的人都不发表意见。“我们不能让人们说,判断是从剧院发出来的!”他们说。他们的面孔都非常严肃,没有表示出任何期望。

  “这个作品里的喇叭声太多!”一位自己也作曲的年轻喇叭手说。“希望他自己不要让喇叭顶进他的腰里去!”

  “它显示出天才;它写得很漂亮,具有美好的旋律和性格!”也有人这样说。

  “明天在这个时候,绞架就搭起来了,”贝儿说。“判词也许是已经决定了!”

  “有的人说这是一部杰作!”歌唱教师说。“另外有些人说,这是一部东拼西凑的东西!”

  “真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真理!”歌唱教师说,“是的,请告诉我吧!请看上面的那颗星吧!请明确地把它的位置告诉我吧!请闭起你的一只眼睛!你能看见它吗?现在请你只用另一只眼睛再去看它!星已经改变了位置,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同一个人的不同的眼睛对事物的看法有这样大的差别,许多人的看法会没有差别吗?”

  “不管结果是怎样,”我们的年轻朋友说,“我必须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我必须认识什么我得完成,什么我得放弃。”

  夜降临了,决定之夜降临了。

  一个知名的艺术家将会达到更高的地位,或者在这次巨大而徒劳的努力中受到屈辱:成功或者失败!这是全城的一个事件。人们在街上通夜站在票房门口,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剧院是挤得满满的。女士们带来大把的花束。她们将会又把这些花束带回家去呢,还是抛向胜利者的脚下?

  寡妇男爵夫人和她美丽的年轻女儿坐在乐队上方的包厢里。观众中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低语,有一种骚动。但是当乐队指挥就了位,序曲开始奏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停止了。

  谁不记得亨塞尔的音乐“Sil'oiseau j'etais”①呢?它奏出来真像欢乐的鸟鸣。现在这里也有类似的情景:欢乐的、玩耍着的孩子,愉快的、混杂不清的孩子的声音;杜鹃和他们唱和;画眉在对鸣。这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玩耍和欢乐——阿拉丁的心情。接着大雷雨袭来了,这时努勒丁就使出他的威力:一道致命的闪电打下来,把一座山劈成两半。于是一片温柔、诱惑人的声音飘出来了——这是从魔窟里发出的一个声音:化石般的洞口里亮着一盏明灯,上空响着厉害的精灵的拍翅声。这时弯管乐号奏出一首圣诗;它是那么温存、柔和,好像是从一个孩子嘴里唱出的一样。起初是一管单号在奏;接着又有另外一管,最后就有许多管一起奏起来了。它们在同一的调子中融成一片,然后渐渐地扩展到丰满而有力的程度,好像是最后审判日的号角一样。神灯已经在阿拉丁的手里了!一股壮丽的旋律的狂澜涌现了出来。只有精灵的首领和音乐的巨匠才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疯狂的掌声中,幕慢慢地开启了。在乐队指挥的指挥棒下,这掌声就像是号角齐鸣的进行曲。一个早熟的、漂亮的男孩子在演唱。他长得那么高大,但又是那么天真。他就是阿拉丁,在一些别的孩子中跳跃。祖母一定马上就会说:“这就是贝儿。这简直跟他在家里、在顶楼上、在炉子和衣柜之间的跳跃没有丝毫分别。看他的心情,他连一岁也没有长大!”

  在他走下石洞去取那盏神灯之前,努勒丁命令他祈祷。他是用多大的信心和热忱念出那段祈祷文啊!他的歌声把所有的观众都迷住了。这是因为他心中具有纯洁和虔诚的旋律,才能唱出这样的歌呢,还是因为他具有白璧无瑕的天真?欢呼声简直没有休止。

  把这支歌重唱一次可以说是一种亵渎的行为。大家要求再听这支歌,可是没有得到反应。幕落下来了。第一幕结束。

  所有的批评家都变得目瞪口呆。大家都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静待进一步的欣赏和享受。

  乐池里飘出了几行音乐,于是幕启了。音乐的旋律,像格鲁克的《阿尔米德》②和莫扎特的《魔笛》一样,把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吸引住了。阿拉丁站在那个奇异的花园里的场面展开了。一种柔和、低微的音乐从花朵和石头里飘出来,从泉水和深深的峡谷里飘出来。种种不同的旋律融汇在一起,形成一个伟大的和声。在合唱中,人们可以听到精灵的飞行。这声音一忽儿远,一会儿近,慢慢扩展到极高的限度,而又忽然消逝。阿拉丁的独白之歌,被这些和谐的调子衬托着,慢慢地升上来。它就是人们所谓的伟大的抒情诗,但它跟人物和场面是配合得那么好,它成了整个歌剧不可缺少的部分。这种洪亮、引起共鸣的歌声,这种从心里发出的、热情的音乐,使得大家鸦雀无声,陷入狂热的境地。当他在众精灵的歌声中伸出手取得了那盏幸运的神灯的时候,这种热忱高涨到了不可再高的地步。

  花朵像雨点似地从各方面抛来。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块由鲜花铺成的地毯。

  对于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来,这是他生命中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一个时刻啊!他觉得,比这还伟大的一个时刻永远不会再来。一个由月桂花所编成的花环碰着他的前胸,然后又滚下来,落在他的脚下。他已经看见了这是从谁的手里抛出来的。他看到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个包厢里的那个年轻女子——那个年轻的女男爵。她慢慢地站起来,像一位代表“美”的精灵,在为他的胜利而欢呼。

  一把火透过了他的全身;他的心在膨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弯下腰来,捡起这个花环,把它按在自己的心上。就在这同时,他向后倒下去了。昏过去了吗?死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幕落下来了。

  “死了!”这是一个回音。在胜利的快乐中死了,像索福克勒斯在奥林匹亚竞技的时候一样,像多瓦尔生在剧院里昕贝多芬的交响乐的时候一样。他心里的一根动脉管爆炸了;像闪电似地,他在这儿的日子结束了——在人间的欢乐中,在完成了他对人间的任务以后,没有丝毫苦痛地结束了。他比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幸运!

  ①亨塞尔(Adolf von Henselt,1814-1889)是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Si l' oiseau j' etais”(《假如我是一只鸟》)是他的一支名曲。

  ②格鲁克(Christoph Willibald von Gluck,1714-1787),德国作曲家。

 

  幸运的贝儿英文版:

  Lucky Peer

  IN the principal street there stood a fine old-fashioned house; the wall about the court-yard had bits of glass worked into it, so that when the sun or moon shone, it was as if covered with diamonds. That was a sign of wealth, and there was wealth inside there; folks said that the merchant was a man who could just put away two barrels of gold in his best parlor; yes, could put a heap of gold-pieces, as a savings bank against the future, outside the door of the room where his little son was born.

  This little fellow had arrived in the rich house. There was great joy from cellar up to the garret; and up there, there was still greater joy an hour or two afterward. The warehouseman and his wife lived up there, and here too there entered just then a little son, given by our Lord, brought by the stork, and exhibited by the mother. And here too there was a heap outside the door, quite accidentally; but it was not a gold-heap—it was a heap of sweepings.

  The rich merchant was a very considerate, good man; his wife, delicate and gentle-born, dressed well, was pious, and, besides, was kind and good to the poor. Everybody congratulated these two people on now having a little son, who would grow up, and, like his father, be rich and happy. At the font the little boy was called “FELIX,” which means in Latin “lucky,” and that he was, and his parents still more.

  The warehouseman, a right sound fellow, and good to the bottom of his heart, and his wife, an honest and industrious woman, were blessed by all who knew them; how lucky they were at getting their little boy, and he was called “PEER !”1

  The boy on the first floor and the boy in the garret each got just as many kisses from his parents, and just as much sunshine from our Lord; but still they were placed a little differently,—one down-stairs, and one up. Peer sat the highest, away up in the garret, and he had his own mother for a nurse; little Felix had a stranger for his nurse, but she was a good and honest girl—you could see that in her character-book. The rich child had a pretty little wagon, and was drawn about by his spruce nurse; the child from the garret was carried in the arms of his own mother, both when he was in his Sunday clothes, and when he had his every-day things on; and he was just as much pleased.

  They were both pretty children, they both kept growing, and soon could show with their hands how tall they were, and say single words in their mother tongue. Equally sweet, equally dainty and petted were they both. As they grew up they had a like pleasure out of the merchant’s horses and carriages. Felix got permission from his nurse to sit by the coachman and look at the horses; he fancied himself driving. Peer got permission to sit at the garret window and look down into the yard when the master and mistress went out to drive, and when they were fairly gone, he placed two chairs, one in front, the other behind, up there in the room, and so he drove himself; he was the real coachman— that was a little more than fancying himself to be the coachman.

  They had noticed each other, these two, but it was not until they were two years old that they spoke to each other. Felix went elegantly dressed in silk and velvet, with bare knees, after the English style. “The poor child will freeze!” said the family in the garret. Peer had trousers that came down to his ankles, but one day his clothes were torn right across his knees, so that he had as much of a draught, and was just as much undressed as the merchant’s little delicate boy. Felix came with his mother and wanted to go out; Peer came with his, and wanted to go in.

  “Give little Peer your hand,” said the merchant’s lady. “You two can talk to each other.”

  And one said “Peer!” and the other said “Felix!” Yes, that was all they said that time.

  The rich lady petted her boy, but there was one who petted Peer just as much, and that was his grandmother. She was weak-sighted, and yet she saw much more in little Peer than his father or mother could see; yes, more than anybody at all could discover.

  “The dear child,” said she, “is going to get on in the world. He is born with a gold apple in his hand. There is the shining apple!” And she kissed the child’s little hand. His parents could see nothing, nor Peer either, but as he grew to know more, no doubt he would find that out too.

  “That is such a story, such a real wonder-story, that grandmother tells!” said the parents.

  Indeed grandmother could tell stories, and Peer was never tired of hearing always the same ones. She taught him a psalm and to repeat the Lord’s Prayer, and he knew it not as a gabble but as words which meant some-thing; every single petition in it she explained to him. Especially he thought about what grandmother said on the words: “Give us this day our daily bread;” he was to understand that it was necessary for one to get wheat bread, for another to get black bread; one must have a great house when he had a great deal of company; another, in small circumstances, could live quite as happily in a little room in the garret. “So each person has what he calls ‘daily bread.’”

  Peer had regularly his good daily bread, and very delightful days, too, but they were not to last always. Stern years of war began; the young were to go away, the old to stay at home. Peer’s father was among those who were enrolled, and soon it was heard that he was one of the first who fell in battle against the victorious enemy.

  There was terrible grief in the little room in the garret. The mother cried, the grandmother and little Peer cried; and every time one of the neighbors came up to see them, they talked about “father,” and then they cried all together. The widow, meanwhile, received permission, the first year, to lodge rent free, and afterward she was to pay only a small rent. The grandmother stayed with the mother, who supported herself by washing for several “single fine gentlemen,” as she called them. Peer had neither sorrow nor want. He had his fill of meat and drink, and grandmother told him stories so extraordinary and wonderful about the wide world, that he asked her, one day, if they two might not go on Sunday to foreign lands, and come home again as prince and princess, with gold crowns on.

  “I am too old for that,” said grandmother; “and you must first learn a terrible lot of things, become great and strong; but you must always be a good and affectionate child—just as you are now.”

  Peer rode around the room on hobbyhorses; he had two such; but the merchant’s son had a real live horse; it was so little that it might as well have been called a baby-horse, as Peer called it, and it never could become any bigger. Felix rode it about in the yard; he even rode outside the gate with his father and a riding-master from the king’s stable. For the first half-hour Peer did not like his horses, and would not ride them—they were not real. He asked his mother why he could not have a real horse like little Felix; and his mother said:

  “Felix lives down on the first floor, close by the stables, but you live high up, under the roof. One cannot have horses up in the garret except like those you have; do you ride on them.”

  And so Peer rode: first to the chest of drawers, the great mountain full of treasures; both Peer’s Sunday clothes and his mother’s were there, and there were the shining silver dollars which she laid aside for rent He rode to the stove, which he called the black bear; it slept all summer long, but when winter came it must do something: warm the room and cook the meals.

  Peer had a godfather who usually came every Sunday in winter and got a good warm dinner. It was rather a coming down for him, said the mother and the grandmother. He had begun as a coachman; he took to drink and slept at his post, and that neither a soldier nor a coachman may do. Then he became a carter and drove a cart, and sometimes a drosky for gentlefolk; but now he drove a dirt-cart and went from door to door, swinging his rattle, “snurre-rurre-ud!” and out from all the houses came the girls and housewives with their buckets full, and turned these into the cart: rags and tags, ashes and rubbish were all turned in. One day Peer had come down from the garret, his mother had gone to town, and he stood at the open gate, and there outside was godfather with his cart.

  “Will you take a drive?” he asked. Right willingly would Peer, but only as far as the corner. His eyes shone as he sat on the seat alone with godfather and was allowed to hold the whip. Peer drove with real live horses, drove quite to the corner. His mother came along just then; she looked rather dubious. It was not so grand to her to see her own little son riding on a dirt-cart. He must get down at once. Still she thanked godfather; but when they reached home she forbade Peer to take that excursion again.

  One day he went again down to the gate. There was no godfather there to entice him off for a drive, but there were other allurements three or four small street urchins were down in the gutter, poking about to see what they could find that had been lost or had hidden itself there. They had often found a button or a copper coin; but they had quite as often scratched themselves with a broken bottle, or pricked themselves with a pin, which was just now the case. Peer must join them, and when he got down among the gutter-stones he found a silver coin.

  Another day he was down on his knees again, digging with the other boys. They only got dirty fingers; he found a gold ring, and showed, with sparkling eyes, his lucky find, and then the others threw dirt at him, and called him Lucky Peer; they would not let him be with them then when they poked in the gutter.

  Back of the merchant’s yard there was some low ground which was to be filled up for building lots; gravel and ashes were carted and tipped out there. Great heaps lay about. Godfather drove his cart, but Peer was not to drive with him. The street boys dug in the heaps; they dug with a stick and with their bare hands. They were always finding one thing or another which seemed worth picking up. Hither came little Peer. They saw him and cried out:—

  “Clear out, Lucky Peer!” And when he came nearer, they flung lumps of dirt at him. One of these struck against his wooden shoe and fell to pieces. Something shining dropped out; Peer took it up; it was a little heart made of amber. He ran home with it. The rest did not notice that even when they threw dirt at him he was a child of luck.

  The silver skilling which he had found was laid away in his little savings bank; the ring and the amber heart were shown down stairs to the merchants wife, because the mother wanted to know if they were among the “things found” that ought to be given notice of to the police.

  How the eyes of the merchant’s wife shone on seeing the ring! It was no other than her own engagement ring, which she had lost three years before; so long had it lain in the gutter. Peer was well rewarded, and the money rattled in his little box. The amber heart was a cheap thing, the lady said; Peer might just as well keep that. At night the amber heart lay on the bureau, and the grandmother lay in bed.

  “Eh! what is it that burns so!” said she. “It looks as if some candle were lighted there.” She got up to see, and it was the little heart of amber. Ah, the grandmother with her weak eyes often saw more than all others could see. Now she had her private thoughts about this. The next morning she took a small strong ribbon, drew it through the opening at the top of the heart, and put it round her little grandson’s neck.

  “You must never take it off; except to put a new ribbon into it; and you must not show it either to other boys. If they should take it from you, you would have the stomach-ache!” That was the only dreadful sickness little Peer had thus far known. There was a strange power too in the heart. Grandmother showed him that when she rubbed it with her hand, and a little straw was laid by it, the straw seemed to be alive and sprang to the heart of amber, and would not let it go.

  II.

  THE merchant’s son had a tutor who heard him say his lessons alone, and walked out with him alone. Peer was also to have an education, so he went to school with a great quantity of other boys. They studied together, and that was more delightful than going alone with a tutor. Peer would not change.

  He was a lucky Peer, but godfather was also a lucky Peer,2 for all he was not called Peer. He won a prize in the lottery, of two hundred rix-dollars, on a ticket which he shared with eleven others. He went at once and bought some better clothes, and he looked very well in them. Luck never comes alone, it always has company, and it did this time. Godfather gave up his dirt-cart and joined the theatre.

  “For what in the world,” said grandmother. “is he going to the theatre? What does he go as?”

  As a machinist. That was a real getting on, and he was now quite another man, and took a wonderful deal of enjoyment in the comedy, which he always saw from the top or from the side. The most charming thing was the ballet, but that indeed gave him the hardest work, and there was always some danger from fire. They danced both in heaven and on earth. That was something for little Peer to see, and one evening when there was to be a dress rehearsal of a new ballet, in which they were all dressed and adorned as in the evening when people pay to see all the fine show, he had permission to bring Peer with him, and put him in a place where he could see the whole.

  It was a Scripture ballet—Samson. The Philistines danced about him, and he tumbled the whole house down over them and himself; but there were fire-engines and firemen on hand in case of any accident.

  Peer had never seen a comedy, still less a ballet. He put on his Sunday clothes and went with godfather to the theatre. It was just like a great drying-loft, with ever so many curtains and screens, great openings in the floor, lamps and lights. There was a host of nooks and crannies up and down, and people came out from these just as in a great church with its balcony pews.3 The floor went down quite steeply, and there Peer was placed, and told to stay there till it was all finished and he was sent for. He had three sandwiches in his pocket, so that he need not starve.

  Soon it grew lighter and lighter: there came up in front, just as if straight out of the earth, a number of musicians with both flutes and violins. At the side where Peer sat people came dressed as if they were in the street; but there came also knights with gold helmets, beautiful maidens in gauze and flowers, even angels all in white with wings on their hacks. They were placed up and down, on the floor and up in the “balcony pews,” to be looked at. They were the whole force of the ballet dancers; but Peer did not know that. He believed they belonged in the fairy tales his grandmother had told him about. Then there came a woman, who was the most beautiful of all, with a gold helmet and spear; she looked out over all the others and sat between an angel and an imp. Ah! how much there was to see, and yet the ballet was not even begun.

  There was a moment of quiet. A man dressed in black moved a little fairy wand over all the musicians, and then they began to play, so that there was a whistling of music, and the wall itself began to rise. One looked out on to a flower-garden, where the sun shone, and all the people danced and leaped. Such a wonderful sight had Peer never imagined. There the soldiers marched, and there was fighting, and there where the guilds and the mighty Samson with his love. But she was as wicked as she was beautiful: she betrayed him. The Philistines plucked his eyes out; he had to grind in the mill and be set up for mockery in the dancing hall; but then he laid hold of the strong pillars which held the roof up, and shook them and the whole house; it fell, and there burst forth wonderful flames of red and green fire.

  Peer could have sat there his whole life long and looked on, even if the sandwiches were all eaten—and they were all eaten.

  Now here was something to tell about when he got home. He was not to be got off to bed. He stood on one leg and laid the other upon the table—that was what Samson’s love and all the other ladies did. He made a treadmill out of grandmother’s chair, and upset two chairs and a bolster over himself to show how the dancing-hall came down. He showed this, and he gave it with all the music that belonged to it; there was no talking in the ballet. He sang high and low, with words and without; there was no connection in it; it was just like a whole opera. The most noticeable thing, meanwhile, of all was his beautiful voice, clear as a bell, but no one spoke of that.

  Peer was before to have been a grocer’s boy, to mind prunes and lump sugar; now he found there was something very much finer, and that was to get into the Samson story and dance in the ballet. There were a great many poor children that went that way, said the grandmother, and became fine and honored people; still no little girl of her family should ever get permission to go that way; a boy—well, he stood more firmly.

  Peer had not seen a single one of the little girls fall before the whole house fell, and then they all fell together, he said.

  Peer certainly must be a ballet-dancer.

  “He gives me no rest!” said his mother. At last, his grandmother promised to take him one day to the ballet-master, who was a fine gentleman, and had his own house, like the merchant. Would Peer ever get to that? Nothing is impossible for our Lord. Peer had a gold apple in his hand when he was a child. Such had lain in his hands; perhaps it was also in his legs.

  Peer went to the ballet-master, and knew him at once; it was Samson himself. His eyes had not suffered at all at the hands of the Philistines. That was only a part of the play, he was told. And Samson looked kindly and pleasantly on him, and told him to stand up straight, look right at him, and show him his ankle. Peer showed his whole foot, and leg too.

  “So he got a place in the ballet,” said grandmother.

  It was easily brought about at the ballet-master’s house; but first his mother and grandmother must needs make other preparations, and talk with people who knew about these things; first with the merchant’s wife, who thought it a good career for a pretty, well-formed boy without any prospect, like Peer. Then they talked with Miss Frandsen; she understood all about the ballet. At one time, in the younger days of grandmother, she had been the most favorite danseuse at the theatre; she had danced goddesses and princesses, had been cheered and applauded whenever she came out; but then she grew older,—we all do—and then she no longer had principal parts; she had to dance behind the younger ones; and finally she went behind all the dancers quite into the dressing-room, where The dressed the others to be goddesses and princesses.

  “So it goes!” said Miss Frandsen. “The theatre road is a delightful one to travel, but it is full of thorns. Chicane grows there,—chicane!”

  That was a word Peer did not understand; but he came to understand it quite well.

  “He is determined to go into the ballet,” said his mother.

  “He is a pious Christian child, that he is,” said grandmother.

  “And well brought up,” said Miss Frandsen. “ Well bred and moral! that was I in my heyday.”

  And so Peer went to dancing-school, and got some summer clothes and thin-soled dancing-shoes to make it easier. All the old dancers kissed him, and said that he was a boy good enough to eat.

  He was told to stand up, stick his legs out, and hold on by a post so as not to fall, while he learned to kick first with his right leg, then with his left. It was not so hard for him as for most of the others. The ballet-master clapped him on the back and said he would soon be in the ballet; he should be a king’s child, who was carried on shields and wore a gold crown. That was practised at the dancing school, and rehearsed at the theatre itself.

  The mother and grandmother must go to see little Peer in all his glory, and they looked, and they both cried, for all it was so splendid. Peer in all his glory and show had not seen them at all; but the merchant’s family he had seen; they sat in the loge nearest the stage. Little Felix was with them in his test clothes. He wore buttoned gloves, just like grown-up gentlemen, and sat with an opera-glass at his eyes the whole evening, although he could see perfectly well—again just like grown-up gentlemen. He looked at Peer. Peer looked at him; and Peer was a king’s child with a gold crown on. This evening brought the two children in closer relation to one another.

  Some days after, as they met each other in the yard, Felix went up to Peer and told him he had seen him when he was a prince. He knew very well that he was not a prince any longer, but then he had worn a prince’s clothes and had a gold crown on.

  “I shall wear them again on Sunday,” said Peer.

  Felix did not see him then, but he thought about it the whole evening. He would have liked very well to be in Peer’s shoes; he had not Miss Frandsen’s warning that the theatre way was a thorny one, and that chicane grew on it; neither did Peer know this yet, but he would very soon learn it.

  His young companions the dancing children were not all as good as they ought to be for all that they sometimes were angels with wings to them. There was a little girl, Malle Knallemp, who always, when she was dressed as page, and Peer was a page, stepped maliciously on the side of his foot, so as to see his stockings; there was a bad boy who always was sticking pins in his back, and one day he ate Peer’s sandwiches by mistake; but that was impossible, for Peer had some meat-pie with his sandwich, and the other boy had only bread and butter. He could not have made a mistake.

  It would be in vain to recite all the vexations that Peer endured in the two years, and the worst was not yet,—that was to come. There was a ballet to be brought out called The Vampire. In it the smallest dancing children were dressed as bats; wore gray tights that fitted snugly to their bodies; black gauze wings were stretched from their shoulders, and so they were to run on tiptoe, as if they were just flying, and then they were to whirl round on the floor. Peer could do this especially well; but his trousers and jacket, all of one piece, were old and worn; the threads did not hold together; so that, just as he whirled round before the eyes of all the people, there was a rip right down his back, straight from his neck down to where the legs are fastened in, and all his short, little white shirt was to be seen.

  All the people laughed. Peer saw it, and knew that he was ripped all down the back; he whirled and whirled, but it grew worse and worse. Folks laughed louder and louder; the other vampires laughed with them, and whirled into him, and all the more dreadfully when the people clapped and shouted bravo!

  “That is for the ripped vampire!” said the dancing children; and so they always called him “Ripperip.”

  Peer cried; Miss Frandsen comforted him. “’Tis only chicane,” said she; and now Peer knew what chicane was.

  Besides the dancing-school, they had another one attached to the theatre, where the children were taught to cipher and write, to learn history and geography; ay, they had a teacher in religion, for it is not enough to know how to dance there is something more in the world than wearing out dancing-shoes. Here, too, Peer was quick,—the very luckiest of all,—and got plenty of good marks; but his companions still called him “Ripperip.” It was only a joke; but at last he would not stand it any longer, and he struck out and boxed one of the boys, so that he was black and blue under the left eye, and had to have it whitened in the evening when he was to go in the ballet. Peer was talked to sharply by the dancing-master, and more harshly by the sweeping-woman, for it was her son he had punished.